封倫迴到府邸,剛剛下車府內家人便上來迴話,有客來訪。封倫眉頭微微皺起,來者是誰已然心中有數。他緩步走入中門,也不換衣裳,伸手接過仆人遞過的茶水漱了漱口,邁步進了正房客廳。屋內客座上,東宮洗馬魏徵正自搖著扇子安然穩坐。


    封倫哈哈一笑:“多日不見玄成了,聽人說你領了太子諭去了山東,何時迴的京?今日又是哪陣香風把你吹到老夫這裏來了?”


    魏徵起身施了一個禮:“德公取笑了,魏徵飧食儲君側之微末小吏,若無天大樣事,怎敢不揣冒昧擅闖大唐宰相府邸?


    封倫揮揮手:“玄成客氣了,什麽宰相?三品的中書令就是宰相,置裴相和蕭相於何地?我不過是個替皇上草擬詔敕的書記官罷了……”


    魏徵含笑搖了搖頭:“什麽是宰相?隻有在天子那裏說話管用才算是宰相。開皇之時,隻有做了尚書令才算拜相。然而我朝甫立便加了秦王為尚書令,這個位子便一直虛了下來。自武德二年以後,授尚書左右仆射便是宰相。然而正因為尚書令之位虛懸,朝中並無總領朝政之人,所以每逢大事,皇上都要召集三省長官共議。左右仆射品軼雖高,議政之時,卻與中書令和門下侍中同列,並無特別之權。皇上其實已經變法,宰相由一位變成了四位,大唐不同於大隋君權獨斷,便在此處,庶政皆決之公議。這也正是我朝能夠撫有天下的根本之因。”


    封倫哈哈大笑,用手點著魏徵道:“玄成宏論非常,入樞拜相也是遲早之事。你來我這蝸居,恐怕也不是專程來恭維老夫一番的吧?閑話少敘,說說來意吧!老夫洗耳恭聽。”


    魏徵把扇子合攏,麵色沉靜地道:“封相何等睿智之人,豈能不知下官的來意?適才兩儀殿議政,裴相蕭相都被摒退,皇上留封相獨對一個時辰之久。這消息現在恐怕已經傳遍了內廷,秦王府必定已經知道了,東宮又怎會得不到消息?下官別無他議,隻是想問問封相,張亮一案,聖上準備如何措置?”


    封倫頭也不抬,端過下人奉上來的茶,掀開蓋子吹了吹浮葉,卻並不喝,旋即放下杯子,反問道:“玄成,太子的心意我是最清楚不過的,隻是你們這些太子近臣的心思老夫卻摸不透。你不妨說說看,這件可大可小的案子,你魏徵以為應當如何決斷?”


    魏徵的麵容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太子是君,魏徵是臣,魏徵就算再執拗,斷然不敢做越俎代庖之事,還請封相說個明白,皇上是否已然決定撫平波瀾不予深究?”


    封倫抬起頭注視了魏徵片刻:“淡淡點頭道,不隻皇上,連裴老相國也是這個意思。”


    魏徵聞言眉頭大皺,歎道:“事情果然如此,真真荒謬絕倫……”


    封倫含笑道:“玄成何出此言?皇上愛惜秦王,卻也絕無鄙薄太子之意,何謂荒謬絕倫?”


    魏徵正顏道:“老相國侍奉兩朝見多識廣,當知天子家事瑣細皆幹社稷。皇上身負九鼎之重,若要大唐江山穩固,或太子或秦王,總要有個了斷。聖心既定,終歸要裁抑一個以安天下。若是皇上決意擇秦王為儲君,就應當明詔授其東宮之位。若是皇上並無易儲之意,就當廢秦王幹預軍政之權,限其封邑,去其羽翼。似此等既不易儲又不裁抑秦王,固然是皇上一番拳拳愛子之心,卻恐怕太子秦王無一能得全首領,如此措置,豈非荒謬絕倫?”


    封倫哈哈大笑:“玄成不愧是山東豪俊,胸中果有宰相機樞,一番鞭辟針針見血。所謂英雄所見略同,老夫雖不是什麽英雄,久在帝側參預朝政,卻也不是不識大體之人。玄成放心吧,張亮一案,皇上雖不會深究,卻也不會全然姑息秦王置之不理。方才朝上,封某正式向皇上建言,封秦王於洛陽,裁撤天策上將府,恢複親王常製。皇上雖未當場應允采納,卻也意動,至多不出一個月,皇上必有明敕。”


    魏徵聽了封倫的話,低垂眼瞼沉吟片刻,嘴角浮現出了一個微笑:“封相果然是宰相風範,晚生佩服之至。不過魏徵不才,還要多問一句,封相除了建議皇上封秦王於洛陽並裁撤天策上將府之外,還向皇上諫了什麽?”


    一句話把個封德彝驚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穩了穩心神,斂容說道:“玄成此言,是疑封某另有所圖麽?”


    魏徵麵色轉為肅穆,凝重地搖了搖頭:“封相請恕晚生無理,茲事體大,封相所言若不能讓晚生以為合理,縱然是三位相爺親口證言,魏徵亦不能信。”


    封倫麵溢怒色:“玄成,我以禮相待,你也勿要欺人太甚,何謂所言合理?”


    魏徵起身長施一揖:“魏徵無禮在先,這裏先行謝罪!”


    禮畢他也不歸座,便站在廳中侃侃言道:“封相容稟,魏徵度事,常常以己揣人。封秦王於洛陽,削天策府權,對別個管用,對多年領兵在外征伐攻殺的秦王卻是無用的。洛陽乃兩代東都,物厚民豐,王世充據之多年,諸侯不能下。晚生就是想問問,除此之外,封相還向皇上建議了什麽製約之策。”


    封倫啞然失笑:“玄成果然英雄了得,好罷,明說了吧!老夫建議皇上授李世積山東道行台尚書令,加封魯國公,待太子登基後晉封魯郡王,總領山東軍政全權。”


    魏徵點了點頭,隨口又問道:“封相沒打算把齊王趕出長安去?”


    一時間封倫感覺自己脊背上的肌肉一陣不受控製的痙攣,他甚至懷疑東宮已然在太極宮裏安插了密探。換了旁人,此刻早已嚇得癱了,封倫畢竟宰輔多年,城府非尋常人等可比,此時隻是微笑著瞥了魏徵一眼,說道:“玄成,須知不管怎麽裁抑秦王,在軍事上十個太子二十個齊王加起來都不會是秦王的對手。李世積雖現下中立,卻絕對是個事故圓滑之人,陛下萬年之後,新君施仁政以待天下,則逆反者天下共誅之,新君若聽信讒言暴虐濫殺,則天下雖大,晝夜翻覆亦非難事……”


    魏徵哈哈大笑:“德公不必驚懼,齊王若不出京,武德後天下不寧。這道理凡社稷之臣無不明了。如此封相所言魏徵才敢聽信,請恕晚生無禮了……”


    至此魏徵躬身告退,臨出大門迴頭說了一句:“德公留步,裴相為左,德公為右,我大唐鼎盛之日可期了……”說罷上車絕塵而去,隻剩下封倫一個人站在府門內撚須沉思。


    ……


    長孫無忌默默地聽完了侯君集的敘述,半晌未發一言,手中拿著一部未讀完的《尚書》閉目沉思。侯君集也不著急,不動聲色地小口喝著盞中的酒,外麵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饒是他多年從軍打熬地好筋骨,幾個時辰下來也有些吃不消。兩盞老酒下肚,半邊身子才暖和過來。長孫無忌揮手命下人撤下壺盞,吩咐道:“沒有我吩咐不要進來,若有客來訪,除房杜二位相公外一概擋駕,就說我受了風寒,正在靜養。”


    “君集,天策親軍目下編製如何?隨時可聽調用的又有多少?”


    “天策親軍衛目下轄驃騎、車騎二府,皆上府編製,兩府共計兵卒兩千四百二十一人,除去病廢司給者其中隨時可聽調用者約合兩千人。”侯君集不假思索地答道。


    長孫無忌點了點頭,歎道:“我手上秦王府三府護軍約合三千人馬,殿下親自掌管的玄甲親軍雖驍勇能戰,也不過千人之數。東宮六率近一萬八千,僅在長安內城就有六千之眾,齊王府護軍三千,左右長林共計軍士二千有餘,所差近倍,懸殊過大。即使不將南北衙禁軍計算入內,大王亦無勝算。若不能出洛陽號召天下,一切休提。”


    侯君集皺了皺眉頭:“無忌擔心封德彝所言不盡不實?”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為了能遠避洛陽,兩年來我們費了多少心思?封德彝不會在這個事情上做假,除非皇上下定決心誅殺秦王,否則給個天做膽他也不敢欺你。我所擔憂者,東宮耳目眾多,太子齊王乃盟方同體,在朝中內廷勢力龐大,皇上耳根子又軟,一旦有變,我們會措手不及……”


    侯君集皺著眉頭道:“我和你所慮不同,我擔心的是東邊的李世積,他手上握著十萬大軍,大河以東幾乎是他一個人說了算。雖說他向來尊敬大王,但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他打的什麽鬼主意?一旦他投向東宮,我們即使到了洛陽,也是腹背受敵進退兩難……”


    長孫無忌微笑道:“李世積固然是一代名將,還不是在竇建德手下丟盔卸甲落荒而逃?殿下年紀比他輕不假,可是武牢一戰天下驚懼,十八路反王望風披靡,又豈是區區一個李世積能比得了的?就算他真的投向太子,隻要秦王駕臨東都。山東諸道,當可傳檄而定!”


    侯君集撇著嘴道:“無忌兄,這兵事上的事,可不是這麽說的。李世積先敗於竇建德,再敗於劉黑闥,皆有緣由。竇建德一傾國之力對付李世積一路兵馬,能取勝是自然之事。李世積雖然兵敗,卻並未折損多少兵馬,武牢這兵家必爭之地也未曾丟失。若是武牢在秦王援兵到來之前便陷於賊手,便是韓信複生諸葛再世,恐怕也隻能收兵關中了。正因為武牢在手,大王才敢在洛陽未克之下迎擊夏軍。再說劉黑闥,他據山東乃是占了天時地利,李世積本來就是客軍,又攤上受淮安王爺這麽個草包王爺節製,這仗沒個不敗的。雖說都是敗了,咱們神通王爺是單騎逃迴來,老李可是全軍而迴,如此大敗,折損人馬不過五千,在咱們大唐,目下除了他老李還沒有第二個人做得到呢……”


    長孫無忌越聽越是心驚:“如此說來,即使我們占了洛陽,若是不能策動李世積,關外誰屬就仍然是未定之數了。”


    侯君集歎了口氣:“老李這人也是邪了門了,秦王為帥,他規規矩矩聽調;齊王為帥,他也規規矩矩聽調;太子掛帥,他仍舊是規規矩矩聽調。就連咱們的草包神通王爺掛帥他都規規矩矩聽調,規矩得像個小媳婦,跟著咱們王爺打勝仗,跟著太子打勝仗,跟著齊王和神通王爺規規矩矩打敗仗,甭管勝仗敗仗,都打得那麽規矩本分,從來就不說自己拿一迴主意做一迴主……”


    長孫無忌倒吸了一口涼氣:“你不說我幾乎漏算了此人,此人城府之深,心性之辣,不要說武將,就是在文臣中也沒幾個及得上的。有此人一日在河東,我們就別想安穩睡覺!”


    侯君集垂頭沉思片刻,說道:“無忌兄,若是先發製人在長安動手,我們有幾分勝算?”


    長孫無忌苦笑了一聲:“敵眾我寡,談何勝算?一旦禁軍插手又或是皇上頒布明敕,我們連長安城都衝不出去。”


    “不是這樣算法!”侯君集一臉不以為然,“就算張亮所約東援不能成行,我們在長安還有六千兵馬。太子齊王加在一起就算有兩萬三千兵馬,內城總共能容得下多少人爭戰?我們就算隻有千名勇士,若是能得地利天時,一樣可把局麵反轉過來。”


    長孫無忌聞言渾身打了個冷戰:“你的意思是說潛入太極宮內設伏?”


    侯君集冷然道:“隻要北軍的常何和敬君弘肯合作,天下就到手一半了……”


    長孫無忌大搖其頭道:“你當真糊塗,且不說這兩個如何肯從,僅隻太子齊王一宮一府兩萬多兵馬以外圍內,我們就算挾持了皇上又能如何?詔敕不出宮城,等於廢紙一張。太子雖說懦弱敦儒,卻也是亂世儲君,你當東宮就那麽死板,靜等著皇上那道傳位遺詔?我們能想到的,王珪魏徵一樣能想得到……”


    侯君集冷冷一笑:“論軍力我們在下風,可是若論統軍之力,我們就穩居上風。我們雖然隻有六千人,但忠誠勇武能征慣戰的戰將一一數來,丘行恭、丘師利、公孫武達、尉遲敬德、程知節、秦叔寶、張士貴、張亮、張公瑾、齊善行、薛萬均、劉師立、侯君集、段誌玄、龐卿惲、羅君副、李孟嚐、獨孤彥雲、鄭仁泰十數人之多,太子齊王麾下武將雖人數眾多,除薛萬徹、馮立本和謝叔方三人外餘者皆不足慮。一旦內城戰端甫發,人心惶惶滿城大亂,兩萬多兵馬中唯有這三個人要費些周折,餘者隻需一道矯敕,立地可降。我們六千人有十餘員久戰驍將統領,或戰或走,機動自如。所謂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行,若是憑借人多就能取勝,蒲山公就不會敗給王世充了。”


    長孫無忌用手拍了拍額頭:“君集說的是,是我糊塗了。若論謀臣武將之力,就連當今朝廷都比不得我們天策府,何況東宮齊王府?如此一來,我們在長安就不是沒有一搏之力了……”


    他頓了頓,說道:“不過怎麽說這也是一步險棋,非萬不得已不能用之。能夠力爭遠避洛陽以待關中當然是最好,殿下也是這個心思。然而萬事未雨綢繆總歸不會錯,擇個好時機,將天策諸將一一調到府中獨統一軍。王府護軍三千分為六隊,調六員驍將統領,如此一旦事機有變,我們可隨時待機而動!”


    侯君集不耐煩道:“你們文人就是麻煩,辦大逆不道的事情,還要擇個黃道吉日麽?拖拖拉拉何時是個盡頭?咱們說幹就幹,你今日請示大王,明天就調人過去,此事宜早不宜遲……”


    長孫無忌擺了擺手:“君集少安毋躁,這事固然緊急,卻萬不能草率。如今張亮事發,案子尚未審結。此時內廷東宮,長安多少雙眼睛緊緊盯著天策府。此時若有動作,無異於授人以柄。正因為這件事幹係太大,我們更要多加個小心,萬萬草率馬虎不得!《周易》雲: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辦大事首重機密,否則你我的性命事小,若是連累了秦王,我們就萬死莫贖了……”


    侯君集怔怔看了長孫無忌一陣,歎道:“唉,你們文官說起話來,總要繞這許多個彎子,真個費勁。罷罷,就依你,此事宜早,否則若是萬一圖窮匕現,恐怕就來不及了。將軍們接掌印信兵權熟悉隊伍,總要花費十幾日工夫……”


    長孫無忌笑了笑:“君集放心,此事我今晚就給秦王迴稟,至於時機麽,總歸不會誤了大事就是!”


    侯君集歎道:“這麽緊要的關口,大王還有心思參禪燒香,真真令人匪夷所思……”


    長孫無忌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殿下雖然自幼好佛事,卻絕非梁武帝等人可比,你沒發覺麽?若沒有大事,殿下平日裏是從不去靈感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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