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肚輕輕揉著龍相頭上的小疙瘩,他繼續說道:“我不知道我在你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我想如果我夠重的話,應該就能讓你也留下來,留在我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讓我可以照顧你到老;如果我沒有這麽重的分量,也沒關係,你有你的理想,我能體諒,我也不會擋你的道。龍相,你選吧,我,還是軍隊?”


    龍相眨巴著眼睛看他,顯然是被他說蒙了。忽然對著露生揮出一拳,他在露生的胸膛上鑿出一聲悶響,“你媽的——你敢不聽我的話?!”


    下一秒,他那隻打人的拳頭被露生一把攥住了。胳膊一疼腳下一飄,正是露生轉身一個過肩摔,把他整個人掄到了糙地上。驚叫著一翻身爬起來,他張牙舞爪地想要反擊,然而兩隻腕子一緊,又被露生牢牢地抓住了。


    然後露生也沒有說話,單是定定地注視了他的眼睛。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末了還是露生先鬆了手。


    “這迴再有個三長兩短,可別再給我送信了。”他告訴龍相,“上次死的是丫丫,我怕下次死的就會是我。你知道我們都是愛你的人,我們都能為你不要性命,可是我還是想活著。誰不怕死呢?我也怕啊。”


    龍相依然瞪著他,顯然沒把他的話聽進心裏去,並且十分地不服氣。忽然一垂眼皮扭開了臉,他低聲咕噥道:“你就是娘們兒的見識,跑幾趟戰場就把你嚇尿了。男子漢大丈夫,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情,我那麽點兒失敗又算什麽?就你這種見識心胸,活該在家裏蹲一輩子!狗屁都不懂,還不像丫丫那麽聽我的話,你啊你啊,你他媽的別的不會,就會裝腔作勢地要挾我。上迴逼著我給你殺滿樹才,這迴又逼我留在家裏陪你蹲著。你這樣的當男子漢真是浪費了,你要是個姨太太,男人能讓你活活纏死。我不慣著你,越慣你越來脾氣!”


    露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著沒言語,隻想人這東西各有命運,既然龍相已經做了決定,那麽就讓他跟著心意走吧。有緣總會再相聚,無緣的話——


    無緣的話,陰陽相隔,仿佛也沒什麽。比如他這麽久都沒有見到丫丫,他很想她,可是他該吃吃該喝喝,照舊活著,也沒什麽。


    這一迴,他可真是不伺候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露生從家具行裏買來一隻很高很大的書架,頂天立地地占據了一麵牆。他很細緻地開始給自己布置書房。雖然不是什麽做學問的人,但是他很願意有間專門的屋子,讓他清清靜靜地喝喝茶看看書。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認認真真地翻看報紙上的家具廣告,看見有新電影上映,也很有興致地瞧一瞧名字。龍相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低頭看指甲。露生察覺出他是在偷著瞟自己呢,但是隻做不知。


    這一天,他出門定製沙發椅,迴來的路上經過洋行,他進去轉了轉,買迴了兩頂花格呢子的鴨舌帽。鴨舌帽不稀奇,但這兩頂的款式格外好。龍相有頭髮的時候,不在乎戴不戴帽子;可一旦頭髮剪壞了,那麽帽子對他來講就很有必要了,除非他故意想要展示那一對龍角。


    露生迴了家,問龍相:“你什麽時候走?”


    龍相挑戰似的看著他,“明天!”


    兩人對視了片刻,龍相像是有點心虛,又補了一句:“真是明天!老徐把什麽都預備好了,就差我了。”


    露生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帽子,“那我這就給你收拾行李去,把這兩頂帽子也帶上。另外就是家裏的錢——錢你怎麽處理?是帶走?還是繼續讓我給你留著?”


    龍相翻了個白眼,“先不用帶,我又不是迴去當財神爺的,那邊的情況到底如何,我現在還不知道呢。萬一老徐他們圖財害命怎麽辦?你沒了錢又守了寡,往後可怎麽活?”


    露生忍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罵了一句。


    龍相看他露了笑模樣,立刻又說道:“哎,跟我走吧!求你了。”


    露生聽到這裏,慢慢收斂了笑容。將心一橫,他對著龍相搖了搖頭。


    這天晚上,露生為龍相收拾出了個很飽滿的大皮箱。


    他忙著,龍相坐在床邊,抱著膝蓋看著,隔三岔五地說一句“夠了”,嫌他裝的東西太多。露生不聽,因為這迴龍相身邊連個丫丫都沒有了,還有誰能無微不至地關懷他?


    盡管他這一趟迴北方,是奔著東山再起、榮華富貴去的。


    等到露生把皮箱收拾好了,龍相忽然又問道:“真不跟我走?”


    露生走到床邊也坐了下來,手扶著膝蓋喘了口氣,他的臉上露出了疲憊神情。


    “一個人過日子,好也罷歹也罷,記著都千萬別鑽牛角尖。沒什麽大不了的,實在不成,上海還有個我呢。千萬別為了身外之物鬧毛病,記住了沒有?”


    “記不住!”


    露生嘆了一聲,“記不住就記不住吧。我也累了,今晚再陪你睡一宿,明天這地方就歸我獨占了。”


    龍相轉過臉看他,“你真捨得我?”


    露生抬腳往床裏滾,“捨得。兒女大了還要離開爹娘呢,何況你不過是我的兄弟。你快睡吧,明天上了火車,可就沒這麽舒服的大床讓你躺著了。幸好老徐不是外人,你倆將來若是又鬧翻了,他至多是再造你一次反。看在上一輩的麵子上,總不會要你的小命。”


    “那萬一他造反造大發了,非殺我不可呢?”


    “你死了,我負責給你燒紙。你一份,丫丫一份,燒到我也死,行了吧?”


    龍相抬起腿,衝著他的後背便是一腳,“媽的專說喪氣話!”


    露生不言語了,也承認自己這話說得不中聽,可龍相的悲劇下場簡直就是板上釘釘了的,他再說出一車的吉祥話,也是無用。其實也有挽救龍相的法子,比如他現在翻身起來將這小子暴打一頓,打斷胳膊打斷腿,讓他老老實實地在床上再躺上幾個月。但是,這法子顯然隻能想想而已。第一,他下不去手;第二,這不是治本的辦法。龍相那顆心那麽野,今天不讓他走,將來他也還是非走不可的。


    既然如此,索性早早地由他去。露生迴首往事,隻覺得累。他想自己真的是隻能管到這裏了,龍相不是小貓小狗,那是個自有主意的活人啊!


    露生一直睡不著。


    等到身邊的龍相唿吸深長了,他輕輕地轉身麵對了他,抬手去摸他的腦袋,心裏想起了小時候的光景。龍相的腦袋圓圓的,從小到大都是這麽一個形狀。頭型好,若是沒有那兩隻角,那麽剃成禿腦袋也不難看。露生總覺得他是被這兩隻角給害了,沒有這兩隻角,誰會異想天開地硬說他是條龍?


    露生總想降了這條龍,降了將近二十年,還是降不住。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


    摸過了腦袋,他又向下摸了摸他的肩膀、胸膛、手臂。龍相現在被他養得有點兒肉了,露生想這一身肉夠他消耗多久?半年?十個月?這迴他身邊可真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連個受氣包丫丫都沒了。


    露生平時一想到丫丫,心裏就暗暗地要恨一恨龍相,但是今夜他格外地寬容。輕輕地摟著龍相躺了一會兒,他當龍相還是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恍恍惚惚地,他甚至產生幻覺,嗅到了龍相頭上的糖味和奶味。


    欠起身探過頭,他在對方的短頭髮上輕輕嗅了一下,又親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降龍


    露生眼看著天亮了。


    將亮未亮的時候,天是寒冷的青灰色,但是遠方隱隱透出一點紅光,是朝霞的前奏。露生側臥著往窗外看,眼前是龍相側麵的剪影。龍相睡得很沉,輕輕地發出鼾聲。露生向下握住他的手,那手是熱而軟的,手心微微地有汗意。平白無故地手心發燒,據說不是健康的徵兆,不過也許隻是龍相近來有些上火——他看起來是個狼心狗肺的模樣,但露生知道他也有心腸。


    應該給他買幾副清熱去火的藥吃一吃,露生想,不過時間已經不夠了,等天大亮的時候,他就要走了,迴北方奔他無量的前程去了。


    露生希望時間凝固,天永遠青灰,朝霞永遠黯淡。然而玻璃窗外的世界越來越清晰,太陽不憐惜他,自顧自地還是升起來了。


    龍相漸漸有了動靜,鼻子裏不耐煩地出氣,人在被窩裏腳蹬手刨地翻身,翻過來,又翻過去,腦袋在枕頭上很纏綿地蹭。露生看他要睜眼睛了,便悄悄地掀開棉被坐起身,輕手輕腳地從床尾下了地。


    然後他也沒有做出什麽例外的事情來。他穿衣服、洗漱、開門下樓走出去看天、讓家裏的小門房出去買早餐,又開了各房的窗戶透氣。耳朵聽到樓上有了動靜,他便轉身又迴了臥室,對龍相說:“有熱水,給你洗個澡?”


    龍相駝著背伸著腿,人還沒醒利索,半閉著眼睛看人,也沒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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