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反應過來,於是彎腰捧起了那隻足球,“不幹就不幹,可要是幹,您可得再帶上我一個。說老實話,那幾年把我過野了,軍裝一穿手槍一挎——”他對著龍相笑,“那是真威風啊!”


    龍相抬眼去看天,也承認那時候的日子夠威風。天上薄薄的一層雲幻化出了各種形狀,一會兒像汽車一會兒像大炮。萬炮齊發,天搖地動,宇宙都是火紅炙熱的,真威風,真刺激。


    龍相踢夠了足球,便迴房洗澡睡覺了;常勝沒了事幹,於是告假出門,滿大街地亂逛去。


    家裏驟然清靜了,露生坐在客廳裏讀書看報,幾乎感覺有些愜意。而在接下來的幾天,生活一直按照這個模樣重複著,並且梅雨季節眼看著就過去了,天氣重新放了晴,露生的耳朵清靜,眼睛所見的也全是明媚的好風景,於是那愜意的程度又增長了許多。這天下午,他興致很高地給龍相剪頭髮,龍相問他:“常勝又跑出去了?”在得到肯定迴答之後,他在椅子上扭了幾扭,顯出了幾分煩躁,“我也想出去走走,都多少天沒出門了?你怕陳有慶,你在家待著,我不怕他,我要出去!”


    露生嗬斥了他一聲,“別動,仔細剪了耳朵!”


    “讓你買輛汽車,你怎麽總不去辦?家裏沒錢還是你捨不得花?”


    “還動?!”


    “你把你常看的那本雜誌拿過來,裏麵有好幾頁汽車廣告,我看看。”


    露生忽然轉到他的前方,托起他的下巴細細端詳了一番,直到認為他那腦袋已經被自己剪得很圓了,頭髮洗蓬鬆之後也絕對看不見那兩個小疙瘩了,他才滿意地放下手,“先去洗洗你的腦袋,洗幹淨了再看。汽車會買的,這幾天就去買。你看人家唐小姐,昨天天氣剛晴,就帶著一大幫人開汽車到郊外pic(野餐)去了;等有了汽車,讓常勝開著,咱倆也去郊外玩一玩。帶上水果、麵包、汽水——汽水還是果汁?得用冰盒子裝著,要不然熱汽水沒法喝。還要什麽?牛脯和香腸也得來一點兒,哦,想起來了,朱古力糖。到時候汽車開起來,風撲啦啦地吹進來,一定舒服慡快。聽唐小姐說郊遊的人很多,出了城也一定很熱鬧。”


    露生好整以暇地說完了這一番話,結果如他所料,龍相果然激動地打了他一拳,然後像小孩子一樣大聲嚷道:“我現在就想去!”


    露生逗了龍相一場,然後把幾本雜誌扔給他,讓他自己翻去。買汽車當然是不成問題的,憑他們目前的財力,開家汽車公司都是輕鬆事情。可龍相還是因此騷動起來了,常勝迴來後,也被他抓去研究汽車。常勝說道:“要不然,您親眼去買汽車的地方瞧瞧吧!您看,這家貿易公司就在一條街外,很近的,走幾步就到了。買汽車這事兒我知道,您隻要選定了,後麵的事情,讓賣汽車的去跑腿兒就是了。買主隻要拿錢就行,別的都不用管。”


    龍相迴頭往樓上看了一眼,沒聽見露生的動靜;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看了滿眼藍盈盈的好天。於是自顧自地起身走到門口,他停下來,轉身對著常勝一招手,“走哇!”


    半個小時之後,露生發現龍相沒了,跑出去一問看門的小門房,才知道他是和常勝溜了出去。雙手叉腰站在糙地上,他一時間無話可說,隻把兩道眉毛皺了起來。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晚上應該餓那小子一頓,作為懲罰。餓一頓還不夠,應該再打他一頓。但是如果真那麽幹了,必定不好善後,所以還是算了,等他迴來了再說吧!


    露生等到了晚上,然而龍相沒迴來。


    他不禁有一點著急,忽然想起龍相臨走前一直在研究那幾張汽車廣告,便在廣告上找到了電話號碼,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打電話過去詢問。問到最後,他得了線索——一家公司的女職員告訴他,下午的確是有那樣的兩位先生光臨,來挑選汽車。但是此時他們早離去了。去哪裏了?不知道。


    露生放下電話,心想自己這迴有得找了,那家公司正坐落在繁華地帶,周圍可吃的可玩的場所太多了。至於陳有慶那方麵,他暫時倒不是很怕,原因同上——那一帶人來人往太熱鬧了,且是租界地方,陳有慶縱是買通了地麵上的大小流氓,也沒膽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綁人。


    於是露生嘆了口氣,將自己的西裝上衣找出來穿上,邁步走了出去。


    露生腿長,心又急切,所以一路腳下生風,不出片刻便到達了那家貿易公司的樓下。站在街邊兩頭望望,他頗覺茫然,最終決定隨便定個方向,先找找看。路邊的霓虹燈開始絡繹地亮了,燈一亮,便顯出了天色的暗淡與蒼茫。露生找人也是有優勢的,他那個模樣頗體麵,言談舉止都頗有紳士之風,問人家一句話,人家看他斯文誠懇,也願意迴答。


    一鼓作氣地走遍了整條長街,露生一無所獲。不但累,而且餓。站在一家咖啡館門前,他停下腳步琢磨,“他們會不會已經迴家去了?”


    思及此,他轉身要往咖啡館裏走,想要借用電話打迴家裏去問問。可就在他抬手要推門的一瞬間,忽然橫著伸來一隻手,輕輕巧巧地一拍他,“哎!”


    露生扭過頭,看見了個陌生青年。


    陌生青年麵無表情,盯著他低聲說道:“白露生,我們師座要見你。”


    露生反問道:“你們師座?陳有慶?”


    陌生青年答道:“對。”


    露生望著青年,一顆心開始在胸腔中激烈地跳,“我為什麽要跟你走?”


    青年從衣兜裏掏出巴掌大的一塊布,遞向了露生。


    露生接過那塊布,認出了它的來歷。


    這塊布來自於龍相的上衣,邊緣不規整,是撕下來的。龍相的衣服並不多,翻來覆去隻穿那麽幾件,每一件他都認識。把這塊布送到鼻端嗅了嗅,他不知道自己聞沒聞到龍相的氣味,隻感覺這塊布柔軟至極——他總給龍相穿舊衣,為的就是舊衣柔軟,穿著舒服。


    “就憑這個?”他問青年,並且冷笑了一下。


    青年平靜地答道:“就憑這個。”


    “我要是不和你走呢?”


    “你可以不和我走。”


    露生瞪著青年,這一迴,他心裏隻剩下兩個字:完了。


    完了!龍相在對方手上,他怎麽可能不跟著對方走?可他走了又能怎麽樣?他單槍匹馬,能救得了誰?不,根本連單槍都沒有,他這是赤手空拳地去陪葬!看來龍家的飯真不是白吃的,他終於要為這小子把命搭上了。丫丫是第一個,他是第二個。


    露生什麽都懂,他跟著那青年上了停在路邊的汽車。汽車發動之時,他望著車窗外的燈光,這一刻他心裏不是憤怒,而是悲愴。


    第三十章:餘情


    露生上了汽車不久,便被那名青年用黑布條子蒙了眼睛。這一趟會不會有去無迴?不知道,露生隻知道自己還沒活夠。


    曾經也有活夠了的時候,但那是曾經。現在他像兄長又像父親一樣帶著龍相生活,心裏重新有了希望。他對龍相說要開著新汽車出城去郊遊,那不是哄人的玩笑話,他是說真的。


    汽車越開越快,忽然一個急剎車。露生順著慣性向前一撲,隨即就感覺身邊車門一開,一隻手抓著他的衣領,像拖死狗一樣地把他硬拽了出去。他下意識地要抬手去扯眼睛上的布條,然而對方的動作比他更快,先他一步出了手。


    未等他看清周遭情形,那隻手已經把他拽進了門。門是大門,牆是高牆,門內吊著一盞小電燈。露生踉蹌著跨過門檻,一剎那間,他怕了,他覺得自己這是一步跨進了監獄。監獄外是天高地闊的花花世界,監獄內,有個龍相。


    為了龍相,他得進去。因為,“就剩那麽一個了”。


    大門在他身後沉重關攏,咣啷一聲,原來是沉重的鐵門。露生迴了一次頭,這迴看到了門內的衛兵。原來全副武裝的人馬全藏在院子裏,誰進了來,都是插翅難飛。


    槍口抵上了他的腰,逼著他繼續往前走。於是他又怕了一下,怕那槍走火,提前斃了自己。


    他還沒有見到龍相,絕不能就這麽糙率地死去。見了龍相,他還有話說——他要罵他怨他恨他。本來,此時此刻,他和龍相應該坐在自家餐廳裏,吃一頓最平常的晚飯。過了今晚,他們還會有無數頓平凡的晚飯要吃,前提很簡單,隻要龍相不出門亂跑就行。


    可是這樣簡單,他都做不到。他一定要作死,並且還要帶上自己一個。


    穿過一片黑黢黢的高矮房屋,露生被人推進了一座老洋房裏去。順著盤旋的鐵梯子往下走,他在越來越濃烈的黴氣中踏了實地。空氣是憋悶的,燈光卻明亮,在一間很空曠的地下室裏,露生看到了龍相,以及陳有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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