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論鬥嘴他也不是露生的對手,但露生懶得和他對吵,他愛說什麽,就讓他說什麽去。繁華的地界終究路途有限,他們兩個也沒有長篇大論,露生便把他領進了一間酒吧裏。酒吧也分三六九等,據他從唐小姐那裏得來的信息,這間酒吧便屬於高等地方。爛醉如泥的水兵之流是絕不會進入的,晚上還會表演較為端莊一點的大腿舞——所謂端莊,便是白俄舞女在露大腿的時候,不會把別的什麽也一併露出來刺人眼睛。露生和龍相占據了一張小圓桌,龍相還得到了一杯涼啤酒。露生告訴他“慢慢喝,就一杯”,他通情達理地點了點頭,然後咕咚咕咚兩大口幹了杯。


    然而他也沒再要酒,這讓露生簡直有點感動。這放到先前是不能夠的,露生想這小子真是長大了。


    舞池內的鼓聲忽然激烈起來,五彩燈光也開始急遽地閃爍,正是跳大腿舞的白俄舞女們要聯袂登場了。露生挪到了龍相身邊坐,那裏視野開闊,難得來一趟,他也想好好地看一場舞蹈。奔三十歲的人了,還沒嚐過女人的滋味,愛是愛過的,然而又總是別有心腸,不得不點到為止。


    也動過壞心思,在跑迴北方救他們的時候——想著龍相瘋了,再不能仗勢欺人了,正好把丫丫讓給他。橫豎跑到了上海,再沒熟悉的耳目盯著他們,他硬說自己和丫丫是兩口子,誰又找得出破綻來?


    白花花的大腿大開大合,晃花了周圍紳士們的眼睛;白花花的胸脯大抖大顫,更是動人的風景。開始有人隨著節奏拍巴掌了,露生紅了臉,同時分心看著龍相,怕他受了這狂歡氣氛的感染,也跟著撒一場歡。


    然而龍相很讓他放心。從某種意義來講,龍相似乎比他更不近女色。舞池裏的空氣都震顫了,露生斜著眼睛,卻見龍相仰起頭張了嘴,正在控那啤酒杯裏的最後幾滴殘餘。這副饞相讓露生放了心,安安生生地把目光轉向前方,再次一頭紮進肉浪裏去了。


    下一秒,他忽然愣了一下。


    在翻飛旋轉的花綢子舞裙之後,他感覺自己看到了艾琳。


    艾琳和那些舞裙並無關係,她是遠遠地站在陰暗處的觀眾群裏。舞池裏亮的地方是這樣的亮,襯托得舞池外暗的地方是那樣的暗。站在那樣的暗處還能引人注目,也就隻有艾琳能夠做到。


    她瘦了,越發顯得輪廓清晰、眉眼濃重。腦袋昂得高,西洋式的髮髻堆得更高。她端著瓷器一樣光滑的白肩膀,很安然地驕矜著。音樂忽然起了個高調,舞女們的旋轉越發激烈,她和其餘人等一起撫掌大笑,笑容熱烈,唇紅齒白。


    露生怔怔地望著她,沒瞧出她的路數來。看樣子,她現在應該過得不錯,但是為什麽會不錯?難道她的家庭重新接納她了?還是她遇到了一個願意供養她的男子?


    一隻手沒輕沒重地打了他一下,嚇得他猛一哆嗦。變臉失色地扭過頭,他對龍相瞪起眼睛,“打我幹什麽?”


    龍相向他一晃手裏的大玻璃杯,“再來一杯吧!”


    氣流順著露生的鼻子往外走,緊繃的身體瞬間鬆弛了,露生忽然感到了疲憊,“進來時是怎麽說的?”


    龍相猶豫了一下,緊接著也瞪起眼睛,“白露生,老子想多喝杯啤酒都不行了?我喝啤酒又沒花了你的家產,用得著你管?你還是老子花錢養著的呢!”


    露生不和他一般見識,伸手要去奪他的杯子。龍相揚手一躲,偏不給他。露生看他動作極大,立時急了,低聲咬牙道:“還鬧!我好像看見艾琳了!”


    此言一出,龍相果然老實了些許,“誰?滿五小姐?”


    露生一點頭。


    龍相把玻璃杯放到了桌子上,小聲問道:“那你打算怎麽辦?跟她和好,還是咱倆趕緊跑?”


    露生六神無主地抬眼又往前看。其實是沒臉去見艾琳的,可又怕她孤立無援,會為了華服美食而墮落。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龍相的手,他也不知道怎麽辦好了。把龍相的手慢慢摁在了椅子扶手上,他心裏還沒想出個眉目來,但是已經身不由己地欠了身。不能就這麽腳底抹油地溜了,他想,自己今晚一旦走了,將來未必再有機會見到艾琳。而一個人是往好裏走還是往壞裏走,興許一晚上就定下來了。


    可他剛站直了身,艾琳身邊忽然多了個男人。


    那男人是西裝革履的打扮,頭髮卻剃得極短,像個講武堂裏的大學生。人是平頭正臉的長相,在閃閃爍爍的燈光中,麵貌有些陰晴不定——艾琳偶爾側過臉對他說話,他便立刻活泛地笑一笑;艾琳不說話,他便麵無表情地一直站著。看他那個架勢,不該是保鏢一流的人物,可若說他也是一位花花公子,看氣質卻也很不像。


    露生遠遠地望著那個人,起初對他是完全地不認識,然而漸漸地又感覺有些眼熟。正當此時,艾琳眼波一轉,正掃過了他的麵孔。


    雙方驟然相視,這迴一起怔住了。


    艾琳睜大眼睛看著露生,而露生的腦子裏則是轟然一聲,炸了個天清月明。


    想起那人是誰了!


    陳有慶!


    陳媽的兒子——不,不對,和陳媽沒什麽關係,是老陳在外頭弄迴家的私生兒子,陳有慶!老陳死了,他在扶靈迴家時半路跑了,就是他!


    一把攥起龍相的手腕,露生一言不發,拽起他就往外走。心中再有愧,今天也無法償還了,不為別的,就為了龍相當初發神經,無緣無故地一槍斃了陳有慶的爹。殺父之仇是可以輕描淡寫地翻過去的嗎?況且那陳有慶現在身份不明,至少,絕不是先前那個鄉下小子了。


    龍相今天真是好,糊裏糊塗地被他拽出了酒吧,竟然十分順從,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問。及至見到星星月亮了,他才開了口,“怎麽啦?不找她了?”


    露生領著他向前快步走,一邊走一邊急急說道:“我看見陳有慶了。”


    “誰?”


    “老陳的二兒子,陳有慶,給你當過好幾天跟班的那個。”


    “他?你躲他幹什麽?”


    “你把人家的爹斃了,你忘了?”


    “我斃了他爹?開玩笑,我斃老陳幹什麽?”


    露生不再對他廢話。他記不記得,不要緊,要緊的是陳有慶不瘋不傻,一定記得。


    第二十九章:山雨欲至


    露生動作快,可是沒有艾琳的眼睛快,尤其他是個鶴立雞群的高個子,坐在暗處不動倒也罷了,一旦動了,便是分外地顯眼。


    艾琳隻是沒想到自己會在此時此地見到他。如果早想到了,哪怕是早了十秒鍾,她也不會由著他這樣賊似的跑掉。這人害得她不成了她,幸虧她又遇上了一個陳有慶,幸虧陳有慶吃她的手段,否則的話怎麽辦?鬼混去?死了去?


    這個時候,陳有慶用胳膊肘輕輕碰了她一下。她迴過頭,就和他打了照麵。兩人近得可以行貼麵禮,然而她隻看他的臉,不看他的眼睛。用胳膊肘碰她一下,或者用其他的什麽部位觸她一下,是陳有慶最近才有的舉動。艾琳想這大概是因為他確定自己這一迴是穩穩噹噹地真發達了,今非昔比了,所以有底氣伸出手,開始要向自己連本帶利地討要了。她是感激陳有慶的,縱使他不討要,她想自己遲早也是要給——兩年了,陳有慶供菩薩一樣地供著她,對她隻是看。先是偷偷地窺視,後是微笑著欣賞,著了魔似的,也不知道怎麽就那麽愛她。兩年間,他隻在一次酩酊大醉時忽然抱著她親了一口,她當場給了他一個嘴巴,一個嘴巴就把這樣一條七尺大漢打老實了。


    無情無緒地看了陳有慶一眼,艾琳轉向了前方。陳有慶是個雙麵人,在她麵前是個為情所困的怯懦小子;離了她,則是個無所不為的狡詐漢子。艾琳聽他和他的同僚們談笑風生,感覺他都不是一般的粗俗油滑。這也奇了,她仿佛是專門吸引這一類人,或者是被這一類人吸引——白露生不也是個表裏不一的?


    “累不累?”陳有慶的聲音在她耳邊低響,“要不要到那邊去坐坐?”


    艾琳點頭。於是陳有慶引著她繞開人群,正想為艾琳挑個好位子坐下,她忽然低聲說了一句話。


    陳有慶沒聽清楚,於是俯身把耳朵伸到了艾琳嘴邊。艾琳將話重複了一遍,這迴他聽明白了。


    艾琳說:“我剛才看到了白露生和龍雲騰。”


    陳有慶麵無表情地眨了眨眼睛,隨即轉向艾琳,“龍雲騰?他沒死?”


    艾琳答道:“我不知道他死沒死,我隻知道我剛才看到的人很像他,他身邊的人,也很像白露生。”


    陳有慶一揮手,“那沒錯了!走,追他!”


    在陳有慶滿城找人之時,露生和龍相已經進了家門。龍相後知後覺,進門之後才聰明起來,問露生:“家裏有槍沒有?”在得知家裏沒槍之後,他劈頭扇了露生一巴掌,“你個活廢物,跟我混了這麽多年,家裏連件能殺人的家什都沒有。你的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我這些年給你掙的那些家底,再招兵買馬一次都夠了,你可好,他媽的連一把槍都不預備!丫丫就是被你害死了,當初我要是腦袋清醒,我他媽來一個斃一個,絕不會鬧得像喪家犬一樣!你賠,賠我丫丫!我沒老婆了,你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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