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露生就不肯給他這個時間,就非得逼著他立刻去殺滿樹才。他不殺,露生就生氣,不但生氣,還要離家出走,還要和他恩斷義絕。可是,他想,自己和露生怎麽可以斷絕呢?


    不甚情願地穿戴整齊了,他聽了徐參謀長的勸,決定還是去滿家亮個相。他和滿樹才如今友誼正濃,滿樹才抬舉兒子,他不好徹底地不給麵子。況且他留在家裏又能怎樣?難道他能守株待兔、活活地把露生等迴來不成?


    於是幾十分鍾之後,在晚風開始透出一點涼意的時刻,龍司令的汽車隊伍抵達了滿府正門。聽聞龍司令來了,滿大少爺立刻迎了出來。人還走在半路,已經遙遙地先向龍相伸出了手。及至兩人麵對麵了,滿大少爺緊握著他的手上下搖了幾搖,口中笑道:“雲帥,來得正好!家父剛剛還說要出門迎您,可是在裏頭一時脫不開身,所以派了我來打前站。”


    滿家人多,尤其是女人多,龍相來過幾次,隻認識滿家的老爺子和大少爺,旁人一概認不清。心不在焉地往大少爺身後看了看,他沒看到艾琳,心中便忽然又起了希冀:也許那個小娘們兒是在騙我呢!她根本不是滿家的人,至多不過是滿家的親戚,想攀高枝充闊小姐罷了。要不然我也來了滿家許多次,怎麽從來沒見過她?


    這個念頭一出,他像受了某種鼓舞一般,忽然來了精神,竟然對著滿大少爺露齒一笑。笑完之後收迴手,他繞過大少爺就往裏走。滿大少爺並不是大驚小怪的人,他早就知道這位少年司令有點怪性——這很正常,大人物總是要與眾不同的。幹脆利落地做了個向後轉,他快步追上龍相繼續說笑。龍相身旁緊隨著幾名青年,他知道那是龍家的衛士,也不見怪。龍司令向來是我行我素的,橫豎自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滿家沒人要刺殺他,他硬是不放心,那也由他去。


    而在龍相一行人走後不到五分鍾,艾琳和露生並肩跨過了滿家大門。


    艾琳今晚換了一身水綠色的旗袍,綠意淺得幾乎等於無,頭髮是下午剪了又燙過的,長度隻蓋過耳垂,也沒有再加頭飾。平心而論,她今天算是打扮得很素淨了,可猛地看上去,還是像濃妝艷抹。因為臉蛋紅紅的,嘴唇也紅紅的,和白皙的露生站在一起,她依舊是鮮艷明媚的一朵花。斯斯文文地帶著露生走向自家深處,露生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話也是異常的少,她自認為很能體諒他的緊張,故而反覆地告訴他:“我爸爸那個人,其實脾氣不壞,你不是也見過他嗎?他是不是看著一點兒也不兇?”


    露生抬眼望著前方,忽然微笑了一下,“是的,我並不怕他。”


    艾琳從他臉上收迴目光,也美滋滋地抿嘴一笑。風中隱隱傳來了稚嫩的歌唱聲音,不知道是哪幾位少奶奶帶了小孩子過來。有人猛地一拍她的肩頭,她立時迴了頭去瞧,隨即口中笑著喚“表姐”。表姐表妹歡聲笑語地互相埋怨,表姐在天津始終找不到表妹;表妹則說自己認為表姐早迴了北京。親親熱熱地寒暄一場之後,一對姐妹分了開,艾琳很熟練地收起笑容,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說:“我們今晚隻是和他打個照麵,讓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就好了。今晚算是大請客,他大概根本就顧不上我們,不會有時間對你盤問不休的。”


    露生點了點頭,臉上帶著一點笑容。的確不會有時間了,那把手槍堅硬地抵在他的後腰上,像是有隻無形的手握了它,逼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開弓沒有迴頭箭,這一把弓,在他十二歲那年其實就已拉開,等的就是今天。


    花木之中隱約出現了一座西洋式小樓。太陽將要落山了,小樓的背景是一片火海般的晚霞。霞光前的一切風景都成了黑色剪影。晚風中有了酒與花的芬芳,樓前糙地上也亮起了彩色電燈。底樓的門窗全大開了,樓內燈火輝煌,是另一種霞光。隨著艾琳走入樓內的大廳,他看到了無數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人間富貴花。


    毫無預兆地,他和龍相對視了。


    龍相本是大喇喇地坐在角落處的長沙發上,正在和一名軍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說話。猛地扭頭看到了露生,他霍然而起。可是中間隔著無數的人,他沒法子一步跨到露生麵前去。


    露生的眼神好,雖然和龍相是分立在大廳的兩端,可依然能夠清清楚楚看見他的臉。這一刻他心裏沒有感情,單是盯著那張臉,從眉眼到嘴角,細細地看了一遍。其實是不必看的,他閉了眼睛也能描繪出他們的模樣——他漂亮,麵若桃花,不像個男子漢;她沒他漂亮,可是比他更招人愛,小蘋果臉,笑起來像初綻的迎春花——風刀霜劍嚴相逼,她傻乎乎的,還在迎春。


    但是既然能看到,就再多看一看。看的時候,心裏還要對他說話:“小子,接下來,你給我瞧清楚了!”


    然後不等龍相邁步,他低頭對艾琳小聲說道:“龍雲騰在那邊,我們想辦法避開他吧。”


    艾琳並不多問,直接拉了他往人群中一混。這座大廳寬闊猶如禮堂,在吊燈光芒所不能及的黑暗處,有足夠的地方供他們躲。


    露生就這樣消失了,龍相筆直地站在沙發前,兩隻眼睛睜圓了,他轉著腦袋四處地看。身旁的軍官疑惑地抬頭望著他,不明白他這是發什麽神經。試試探探地伸手一拍他的胳膊,軍官輕聲喚道:“雲帥?您這是瞧著誰了?”


    龍相沒理會,抬腿一步登到了茶幾上。高人一頭地站穩當了,他不管旁人怎樣看,自顧自地繼續掃視尋覓。露生和艾琳都是醒目的人物,一個高大,一個鮮艷。可今夜廳內處處流動著衣香鬢影,舉目望去,皆是露生艾琳那般模樣的紳士淑女。


    正當此時,大廳門口起了一陣喧譁。龍相覓聲望去,隻見眾人簇擁進了個長袍馬褂的高大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滿樹才!


    論年紀,滿樹才足可以做他的爹,並且還是老爹,但是權勢財富墊高了他的身份,滿樹才含含糊糊地認他做了兄弟,他也居之安然。此刻遙遙看到了茶幾上的龍相,滿樹才以著開玩笑的態度,遙遙地向他一招手,大聲喊道:“嗨!夥計,怎麽登起高來了?”


    龍相下意識地也向他揮了揮手,同時把嘴唇緊緊閉成一線。像要抽筋似的,他緩緩地梗著脖子歪了頭,漸漸把腦袋歪到了極致,脖子彎折出了個詭異的角度。


    皮鞋鞋底滑過花梨木大茶幾,他非常穩地彎曲膝蓋,讓一隻腳向後先落了地。腦中那一座無形的機器毫無預兆地開始提速,飛速旋轉的齒輪碾碎了他一切尚存條理的思想。慢慢地伸出舌頭,他用力地一舔嘴唇,同時腦子裏隻剩了一個念頭:有人要死了。


    定定地站在茶幾後,他進入了一種奇異的封閉狀態。這一刻他對外界聽不見也看不見,他隻和自己一問一答:“向滿樹才通個氣,讓他離開這裏。他不出現,露生就沒辦法殺他。”


    “可露生今天不殺他,將來還是要殺他的。”


    “我目前還沒有力量獨霸華北,滿樹才死了,誰來補他的缺?一旦當下的平衡被打破,是不是就又要開戰了?”


    “露生一定要殺他。”


    “不能讓滿樹才死,得讓他活著,他活著,對誰都有好處。”


    “露生一定要殺他,有他沒露生,有露生沒他。選吧,你要誰?”


    “我要露生。”


    “你殺了滿樹才,他就高興了,他就肯迴家了。你想不想讓他迴家,還像先前一樣對你好?”


    “想,太想了。”


    “好,那去幫他殺了滿樹才。”


    “你別逼我……我不能殺滿樹才。滿樹才手握雄兵幾十萬,沒了他,天下會大亂。現在亂對我沒好處,我不要亂!”


    自問自答戛然而止,龍相漸漸迴了魂,整個人像被急凍住了似的,他在清醒過來的一瞬間,隻感覺虛弱和憋悶。抬手捂住胸膛,他摸到了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


    然後憑著直覺,他開始向前走。他得攔住露生,得把這場暗殺消滅得如同根本不曾存在。


    可是就在這時,他忽然扭頭又望向了滿樹才。滿樹才站在大廳正中央,正在和幾名摩登女士說笑。而一女牽著一男擠到了他近前,女子開口便喚,“爸爸,舞會什麽時候開始呢?我早早地帶來了舞伴,可是等了又等,連樂隊的影子都沒看到。”


    說完這話,她對著身旁的男子一點頭,“密斯特白,這是家父。”


    龍相盯著那男子的背影,又急又淺地唿出了一口氣。終於看見露生了,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一路擠過去抓住露生,直接把他拽出大廳帶迴家去!


    與此同時,露生像是背後生了眼睛,也察覺到了龍相的注視。


    但是他並不慌張,靜靜注視著近在咫尺的滿樹才。一隻手掀起西裝摸向後腰,他隻要再有一瞬間的工夫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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