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聽了這話,倒是有所觸動,問她道:“你為什麽總是不肯迴家?”


    艾琳聽他答非所問,不禁怔了怔,“我……”


    將個“我”字拖了長聲,她背起雙手走在林蔭路下,盯著自己的皮鞋尖遲疑著答道:“我娘走得很早,我是個沒有母親的人。”


    露生隱約猜出了她的處境,但是引誘著她繼續往下講,“沒有母親,但是還有一位父親啊。”


    艾琳垂了頭,一綹蜷曲的黑髮像葡萄藤似的擋了她的眼睛,“我一共有五個異母的兄弟姐妹,父親對我們一視同仁,並不會特別地憐愛誰。況且他常年都不大在家,即便在家也不管家。我的好壞,他哪裏會在意?”


    露生沒聽懂她的意思,於是進一步追問道:“你家裏的那些人,對你不好嗎?”


    艾琳忽然顯出了幾分煩躁相,用細而堅硬的鞋跟一跺柏油路麵,“他們為什麽要對我好呢?我的母親根本連他的正經姨太太都不算,我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生下的雜種孩子罷了。”


    露生這迴直接問道:“你有沒有受欺負?”


    艾琳向前一昂頭,幹脆利落地答道:“我是不受任何人欺負的!”然後她把臉轉向露生,長睫毛隨之向上一扇。睫毛尖端反射著陽光,竟有根根分明的鋒利,“所以那年我看你在宴會上被龍雲騰戲弄,我就很氣憤。我是厲害的,所以我希望你也要厲害。我們都不要受委屈,都不要被欺負!”


    露生眼睛看著艾琳,心裏想起了丫丫。他想丫丫隻要有艾琳一半剛硬就好了——沒有一半,有個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也足夠了。人和人怎麽可以這麽不一樣?他幾乎欽佩起艾琳,甚至有那麽一瞬間,他想把艾琳引為知己,把自己的心事全盤吐露給她了。


    不過,他隻是想想而已。


    這一天,露生在外麵遊蕩到了深夜,才和艾琳分開。


    他抄小路,繞遠迴了公寓。公寓門前靜悄悄的,並沒有停著龍相的汽車。他想這小子大概是知難而退,迴北京去了。這個念頭讓他一陣陣地想冷笑,因為龍相把自己看得這樣賤,好像他跑過來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自己就會迴心轉意繼續去當奴才。當然了,一個奴才的滅門之仇算什麽?怎麽能和他的千秋功業相比?他是真龍轉世,他要當皇帝呢!


    電梯停了電,他一步一步地向上走樓梯。皮鞋底子一步一響,每一響都帶著冷颼颼的迴音,是他自己不冷笑,腳步都要替他冷笑。走到三樓拐進走廊,他掏出鑰匙開了房門。進門之後先去摸索著開電燈,然而電機連扳幾下都是黑暗,可見今夜整幢大樓都停了電。


    他不再徒勞,借著玻璃窗外的月光和燈光,他糙糙地洗了臉刷了牙,然後一邊解襯衫紐扣,一邊往臥室裏走。今天真是累了,汗濕了的襯衫沒有懸掛的價值,被他脫下來隨便扔到了地上。解開腰帶一褪褲子,他順勢轉過身,一屁股坐到了床邊。此刻四周無聲無光,他放心大膽地長嘆了一聲——他是不愉快的,他很久沒有愉快過了。


    把褲子襪子全部甩脫了,他伸手到床尾,想要展開棉被卷。然而一隻手一抓抓了個空,順勢落下一摸,他才發現棉被是淩亂攤開著的。他是愛整潔的人,天天早上一定鋪床疊被,所以此刻便是一愣。


    與此同時,他身後響起了哧哧的笑聲。隨著笑聲逼近的是一陣疾風,沉甸甸的黑影猛然砸上他的脊背,兩條手臂隨之纏繞了他的脖子。一張嘴湊到他耳邊,嘻嘻地低笑道:“露生!”


    露生打了個冷戰,隨即不假思索地一胳膊肘向後杵了過去。然而身後那沉甸甸熱烘烘的人緊貼著他的脊背,他動他也動,很靈活地避開了他那一擊。露生一擊未中,抬手攥住對方兩隻手腕,一個翻身將他反剪雙臂,摁在了床上。


    然後他壓低聲音怒問道:“你是怎麽進來的?”


    龍相趴在床上,喘息著發笑,“我、我當然有辦法……你那鎖頭,鐵絲捅一捅就開了,你怎麽才迴來?我等了整整一晚上,我都等得餓了……”


    話到這裏,他像個惡作劇得逞的頑童,開始邊喘邊笑,樂不可支。而露生低頭盯著他那後腦勺看了片刻,最後卻是直起腰鬆了手,向後退了一步。


    “你走吧。”他告訴龍相,“我要休息了。”


    龍相向內一滾,滾到了床裏。背靠牆壁伸展了肢體,他很殷勤地伸手連拍枕頭,“我們一起睡,來啊!”


    露生幾乎後悔自己方才脫得太快。此刻雙手叉腰站在窗前,他周身上下就隻有一條褲衩。低頭看了看滿地的襯衫褲子,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懶得把它們撿起來再穿上。


    “龍相,我沒有興致和你開玩笑,我也並不歡迎你。”


    龍相繃直了身體,側躺在牆壁與床板的夾角中,“我不擠你,你看,我隻占這麽一點點地方。”


    露生聽到這裏,忽然煩躁了!


    上前一步用膝蓋抵住床沿,他俯身瞪視著黑暗中龍相的臉,同時從牙關中惡狠狠地擠出話來,“你能不能聽懂我的話?你到底能不能聽懂我的話?我讓你滾,我和你再沒有任何關係了,明白嗎?我不歡迎你,我讓你現在立刻滾出我的家,明白嗎?”


    黑暗中有兩點光在閃爍,是龍相的黑眼睛在一眨一眨。呆呆地對著露生出了一會兒神,他一手撐床坐起身,伸腿慢慢地挪下了床。


    然後他也沒言語,無聲無息地垂頭走出了臥室。露生背對著他沒有動,強壓怒火等待他離去時的一聲門響。


    不出幾分鍾的工夫,客廳內的確有了響動。然而絕對不是門響,倒像是有人開了窗戶。露生雖然知道龍相不會要臉到去跳樓,可還是身不由己地側身把臉轉向了門口。


    下一秒,他氣得眼睛都紅了。窗戶果然是龍相打開的,龍相那個不要臉的並沒有跳樓,跳樓的是他那一身衣服!光著屁股踮著腳,他是夜裏一個修長的白影子,正在那裏笨手笨腳地關窗戶。關嚴了窗子轉過身,通過大開著的臥室房門,他對著露生咧嘴一笑,“衣服沒了,外麵還在下雨,我走不成了。”


    露生一言不發地走上前去,咣的一聲摔上了臥室房門。緊接著他心念一轉,把這房門內的插銷又插了上。外麵的兩隻爪子開始在門板上抓抓撓撓,伴隨著低低的唿喚:“露生,我好冷,你讓我進去呀!我要凍死了。”


    露生剛想告訴他客廳立櫃裏有衣服,但下一秒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軟弱與可笑。走迴床邊倒下去,他拉起棉被蒙住頭,開始不睡強睡。門外的龍相高一聲低一聲地喚他,一會兒冷死了,一會兒餓死了。他用手指頭堵了耳朵,心想這瘋子始終是不懂,不懂一切都有限、一切都有盡。他耗盡了自己有限的情,卻還不自知。


    露生覺得自己在這種環境中是不能睡的,然而遛馬似的在外麵逛了一天,他也累了。不知不覺地閉了眼睛,再睜眼時,陽光便已經灑了半床。


    室內室外都很安靜,他靜靜地躺著,隻能聽到窗外樓下的汽車喇叭聲。掀開棉被坐起身,他赤腳下床走到門口,悄悄地把耳朵貼上門板向外聽。


    客廳裏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了。


    從衣帽架上摘下睡袍披了上,他趿拉起床下的拖鞋,係好衣帶開了房門。做賊似的先把腦袋伸進客廳左右看了看,客廳還是老模樣,一架短沙發和一隻半舊的小茶幾都在原位。對外的房門緊閉著,窗戶也關得嚴實。


    “走了。”露生一邊對自己說話,一邊邁步進入客廳,推開窗子向樓下看。樓下已經來過了清道夫,路麵打掃得很幹淨。龍相昨夜扔下去的衣褲全沒了影蹤,不知道是被龍相夜裏自己撿走穿上了,還是便宜了清道夫——龍相穿得不摩登,可是衣服料子全是一等一的高級,因為他的身心都敏感,哪裏不舒服了,都能惹得他發一場瘋。


    站在窗前做了幾個深唿吸,他走進了盥洗室。公寓早晚都有熱水,擰開水龍頭就能用。他心平氣和地對著玻璃鏡子洗漱,又用剃刀很細緻地刮臉。有熱水,但是沒有浴缸,所以露生隻能用盆接了熱水,對付著沐浴。有條不紊地把自己打掃幹淨了,他係好睡袍走迴臥室,彎腰拎起了地上的髒衣。正要找個地方放置它們,露生耳朵神經質地一動,忽然聽到了很輕微的一聲唿嚕。


    隻有一聲,唿嚕得又香甜又黏膩,令人聯想起一隻熟睡著的小豬。立刻轉動腦袋四麵八方地審視起來,露生上看天棚下看地板,天地空曠,沙發和茶幾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也沒有藏匿活物的餘地。忽然把目光轉向了牆角的立櫃,露生站在原地,幾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緊接著他三步兩步地走到了立櫃前。立櫃是雙開門的,一扇門上還嵌了一塊鏡子。露生單手拉開了其中一扇,看見了下層捲成一團的被褥,看見了上層亂成一片的襯衫、背心、睡衣、睡褲。而在衣褲與被褥之間,赫然伸出了一隻白裏透紅的赤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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