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好些天,這一夜,龍相抱著膝蓋側臥著,對丫丫的側影說道:“還是找不到。”


    丫丫仰麵朝天地端正躺著,雙手交握在腹部。聽了龍相的話,她睜著眼睛,在黑暗中默然無語。


    龍相又說了話,因為周圍太安靜,所以他的聲音很清晰,“我昨夜夢見他了。夢裏咱們三個還是小孩兒,他一手領著我,一手領著你,我們三個在糙地上走,一直走。”


    他把額頭抵上丫丫的肩膀,忽然抽泣了一聲。他說:“丫丫,我想他了。”


    丫丫伸手去摸他的臉,摸到了一手冰涼的淚水。他從來不哭,今天算是生平第一次。手指深深嵌入丫丫的皮肉,他嗚嗚地哭。丫丫翻過身摟住他,一下一下輕拍他的後背,心中沒有憐憫,隻是覺得人各有命。自己此刻這樣拍著他哄著他,也是一種命。


    龍相哭得很激烈,身體痙攣似的扭曲緊繃,隨著他一聲聲的哽咽抽搐不止。他也傷心了,他想:露生怎麽忽然就對自己不好了呢?好了那麽多年,會說不好就不好嗎?露生到底跑到哪裏去了?難道自己永遠都見不到他了?他是死是活,自己也不知道了?先前在一起的那些時光,到此為止,再沒有下文了?


    這些問題全都無解。他仰起臉去問丫丫,丫丫也隻是沉默。抬手摟住了丫丫的脖子,他哭得唿哧唿哧,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天氣越來越冷了,依然沒有露生的音信。第一場雪下來了,還是沒有露生的音信。一封不具名的信郵到了龍宅,上麵寫著白君露生收。龍相拆開信封讀了一遍信,發現這信應該是個女人寫給露生的,但落款是一串亂糟糟的洋文。信上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話,隻不過是幾句平平淡淡的問候。


    龍相盯著信封上的“白君露生”四個字,發了很久的呆。


    家裏沒了露生,他仿佛失去了犯渾的對象,犯渾的次數一減少,他倒像是多懂了幾分人事。有一次丫丫給他剪完指甲,他掀起小褂撓了自己一把,撓完之後,他發現這一撓竟然這麽疼,半天之後,肚皮上還是火辣辣的。撓一下都這麽疼,那麽摳一指甲咬一口呢?劈頭蓋臉地拳打腳踢呢?


    從這以後,他就管著自己,不許自己再撓丫丫。他還對丫丫說道:“等露生將來迴家了,你得給我作證。你說,我是不是變好了?”


    丫丫輕輕淺淺地微笑,告訴他:“嗯,你變好了。大哥哥知道了,一定高興。”


    然而春節過去了,春暖花開了,露生還是沒有迴家,龍相便大發雷霆,認為自己白變好了。


    既然變好也是徒勞,他幹脆撕破繃了幾個月之久的善良假麵,重新露出了他天生的真麵目。出了家門見了外人,他理智尚存,還有幾分體麵的人樣;待到迴了家關了門,他肆無忌憚地發起了瘋,見了人要打一下,見了狗恨不能也要咬一口。煩躁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走投無路,開始喝酒。


    露生不在了,沒人管他了,他終於可以由著性子敞開了痛飲。一瓶烈酒灌下去,他身上暖洋洋的,心裏也痛快了許多。抱著膝蓋坐在丫丫身邊,他慢條斯理地和丫丫說閑話,居然句句都很合乎人情道理,甚至有時候還知冷知熱的,成了個很體貼的小丈夫。


    丫丫享受著這難得的寧靜,心裏毫無喜悅之意,因為感覺龍相這勁頭,越來越像龍老爺了。


    有的時候,她也暗暗地想:“大哥哥到哪兒去了呢?”


    沒人猜得出露生的去向。事實上,在這年春夏之交,露生到達這座江南小城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走到哪裏去。


    他是個漫無目的的旅人,那天清晨提著箱子買火車票時,他也沒有挑方向,隻揀最近的一趟列車來坐。那時正好有一趟南下的長途列車,而他前腳剛上了火車,龍相的人馬後腳就趕到火車站來了。


    他這車票買得太倉促,隻得到了一張三等車廂的車票。他是不慣吃苦頭的,在罐頭一樣的三等車廂內熬過了幾站之後,他忍無可忍地隨著人流下了火車。這個時候,他的財產除了一套換洗衣服之外,大頭便是五萬元錢。錢不是銀元,是幾遝薄薄的英鎊,輕飄飄地藏在箱子的夾層裏,一點也不招人的眼目。這錢還是許久以前,他向龍相要過來的——他記得自己那時看龍相散盡家財去招兵,急得了不得,索性厚著臉皮要來了這五萬元錢。當時他想這五萬便是三個人的老本,一旦龍相把家產禍害光了,那麽自己有了這幾萬塊錢,也夠帶著他們吃上半輩子飽飯。


    他沒想到龍相會成功。


    他不是好奢侈的人,有這筆錢在手,生計暫時就不成問題了。接下來該怎麽辦?他不知道,他想單槍匹馬地去殺了滿樹才,賠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理智又告訴他這麽幹不對,是筆虧本的買賣。那麽這麽辦不行,怎麽辦行?他一時間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就慢慢想。無牽無掛地一路向南漂泊過去,他見了好的地方,便停下來多住一陣子,住膩了,再繼續前行。他的眼睛見識了一個天大地大的世界,可他的心陷在龍家老宅那座小院子裏,卻是始終沒能逃脫出來。


    到了春天,露生在臨河的一戶人家裏租了兩間房屋。房東是家道中落的母女兩個,因為是剛剛開始衰敗,所以還有較為寬敞的好房屋向外出租。這小城不是閉塞偏僻的所在,城內學校也有,碼頭也有,小工廠也有,天南海北的人終年地穿梭往來,露生這樣一位來歷不明的單身漢,看著也並不是特別稀奇。房東小姐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終日活動著兩條細腿蹦蹦跳跳。那種天真活潑的勁頭,和幾年前的丫丫一模一樣。


    房東小姐下午三點鍾放學,放了學不出門,直接鑽進露生的房間裏。很巧的,她也稱唿露生為大哥哥。她說起話來大哥哥長大哥哥短,國語中帶了江南水鄉的腔調,鶯聲嚦嚦的,十分婉轉好聽。露生是個溫和的性子,對待這樣一位小妹妹,更是分外可親。可親了一個多月之後,露生感覺情況不大對頭——這位小妹妹來得太勤、坐得太久,已經惹出左鄰右舍的閑話了。


    露生聽了這些謠言,隻感覺又好氣又好笑,同時也暗暗地納罕,發現自己似乎頗有一點吸引女性的男子魅力。近的房東小姐姑且不提,當年那位艾琳小姐,對自己也是一陣喜一陣嗔。但他無意去做一名流連花叢的浪子,因為覺得那“不正經”。


    露生開始故意地冷落房東小姐。每天的報紙,按理說都是要由房東小姐取來給他的,現在他也不勞小姐的大駕了。報紙上南北的新聞都有,他隔三岔五地便能看到龍相的消息。現在龍相真是了不得了,如日中天,偏偏他年紀又是這樣小,相貌又是這樣好,拿歷史上哪位少年英雄比他,都像是有點不夠勁。無奈之下,新聞界隻好口不擇言地將他亂誇一陣。露生逐行讀著那些溢美之詞,有的時候,幾乎要被那驢唇不對馬嘴的頌詞逗笑。


    笑也不是好笑,他現在對龍相,是一點好感情也沒有了。


    這位“翩翩美少年”是個冷血的瘋子。不要妄想和他以心換心,因為他根本沒有心,他有的隻是欲望和瘋狂。露生想他之所以依戀自己,不過是依戀自己給他的愛與關懷。他瘋歸瘋,但不傻,他甚至很狡猾,精通各種索取的方式。撒野是他,撒嬌也是他。


    他還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勢利眼,露生無權無勢,所以是不必顧忌的。在他的大業麵前,露生的愛與恨,也是不值一提的。


    露生認為自己對龍相已經厭惡透頂,然而越是煩他,越是甩不脫他。他要麽是在報紙上出沒,要麽是在他心裏出沒。他從北到南跑出幾千裏了,他依然穩穩噹噹地駐紮在他的腦海裏,像個寄生物,非常冷酷地汲取著他的生命力。


    於是,露生就想自己還是得殺了滿樹才。滿樹才如今已經不僅僅是他的滅門仇人了,滿樹才成了一個符號。他非得徹底消滅了這個人,才能斬斷三千煩惱絲,才能讓龍相知道自己的愛恨並非兒戲。


    哪怕為此付出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可滿樹才當然不是好殺的,他又並非傳奇小說裏的劍客,可以遙控一柄飛劍,隔著千裏取人項上頭顱。他素來做人做事都認真,如今更是慎之又慎。不怕別的,怕自己復仇未遂,死得醜陋,會成為龍相眼中的又一樁笑話。


    終日臨水迎風地在腦海中殺人,自然類似閉門造車。上路之後是否合轍,那是一點把握都沒有的。老天爺似乎也嫌他思考得過於長久,索性派出房東太太,向前推了他一把——房東太太頗文雅委婉地把他驅逐出境了。


    若論這驅逐出境的原因,倒是一目了然的。十三四歲的房東小姐如今已經快要長在露生的房裏。露生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兩人各守著一個角落枯坐。露生自小就是和丫丫這麽坐過來的,不覺怎的;房東小姐窺著他的背影,卻是浮想聯翩——想得太厲害了,胸懷也太無城府了,她想的那點小心思,明明白白地浮現在臉上。連房東太太帶房東鄰居,全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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