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台精密的機器一樣,他那頭腦恢復了正常的運轉速度。他知道自己剛才高興大發了,八成是丟人現眼了,但是沒關係,他沒有“羞恥”這種情緒。他不羞恥,但他想露生和丫丫那兩個要臉的大概會很羞,所以得意地迴過頭去,他對著那兩個人一撇下嘴唇,做了個頑劣的鬼臉。


    露生沒理他,丫丫則是麵紅耳赤地打著哆嗦,因為方才滿樹才笑眯眯地向她淺淺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十分歡迎龍太太的到來。丫丫不慣交際,情急之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的禮,總之反應過來時,她就見以滿樹才為首,好幾名大軍官都在對著自己嗬嗬地笑。


    她嚇壞了,懵懵懂懂地先是往露生身邊湊,橫挪了一步之後,她心中一凜,又原路挪了迴去。她想迴家,實在不成,迴火車上去也行。可是丈夫在前方忽然邁了步,自己勢必是要跟著他一路走下去了。


    第十七章:誓言


    露生想要看清楚滿樹才的模樣,可是無論如何,卻始終沒能看清楚。滿樹才個子大,嗓門也大,一路且走且談笑,言語親切。如果旁人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那麽第一眼幾乎要把他認成一位性情粗糙的好叔叔或者好伯伯。他對待龍相像是對待一位很招人疼的小弟弟,對待丫丫也像是對待一位很嬌弱的小妹妹,言談舉止間稱得上有那麽一點紳士風度。


    坐著滿家的汽車離開了火車站,露生在兩名少將的夾攻之下,獨自坐在一輛汽車的後排座位上。冷不丁的,他心裏發了慌,因為想到盡管龍相帶了一列車的衛士,但此地畢竟是滿樹才的地盤,龍相和丫丫也正在前方滿樹才的汽車上。滿樹才隻要起了殺心,龍相便是必死無疑——龍相併不是笨蛋,徐參謀長也是老謀深算的,怎麽這兩個人這迴膽子就這麽大,說來北京就來北京了呢?


    思及至此,露生就坐不住了,並且懷疑徐參謀長暗懷鬼胎——在他眼中,龍相幾乎就是一無是處,所以普天之下除了自己和丫丫之外,如若再有第三個人肯對他好,都可能是居心叵測。現在徐參謀長人在軍隊中按兵不動,攛掇了傻大膽似的龍相來北京見滿樹才,龍相若是死在這裏了,軍隊裏是不是就輪到徐參謀長獨大了?


    冷汗瞬間滲了一後背,露生因為實在是沒有確實的證據,所以咬緊牙關強行管著自己,不許自己跳車。襯衫濕漉漉地貼在脊樑上,貼了一路,直到汽車在一處宅院門前停下了,汽車隊伍的車門乒桌球乓地也開始開關了,他才暗暗地長籲了一口氣。彎腰跳下汽車,他在夜風中張開手指,抓了滿手冰涼的風。其實不是風涼,是他攥了滿手心的熱汗,熱汗遇了風,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宅院是滿樹才特地為龍相預備出來的安身之處。訓練有素的僕人們提前一天到來,早把偌大一處宅子經營得有了煙火氣。滿樹才站在汽車外,很親熱地拉著龍相的手說笑,一邊說笑,一邊拿眼睛瞟龍相的腦袋,因為他也聽聞這位少年新貴生有異相,隻是一時間還沒看出這異相究竟是生在了何處。


    宅院實在是沒得挑剔,有石有水,有花有木。眾人奔波一天,全都乏了,各找房間自去安歇。露生也在一樓內的客房裏躺了下來。枕著雙臂望著天花板,他正在心亂如麻地發呆,冷不丁地就聽樓上咚的一聲響,隨即是龍相吼了一聲。


    露生立刻坐了起來。


    然而靜等片刻,樓上卻又再無聲息。露生不知道丫丫方才挨沒挨打,即便挨了,丫丫也隻會是隱忍。重新向後仰躺過去,露生心想:一輩子,這就是丫丫的一輩子。


    一夜過後,露生早早地洗漱了出門,如他所料,他果然在樓前的空地上看到了丫丫。露生招唿了她一聲,走近之後又道:“這裏的僕人都是九十點鍾才開始做事的,主人大多是十一二點鍾才吃早飯,你這麽早起來幹什麽?”


    丫丫抬手將鬢邊幾絲碎發掖到耳後,掖到一半卻又改了主意,用手指把那點碎發撥弄了下來。露生看清楚了她鬢邊的一道刮傷,心中不由得難受了一下,“昨夜他又怎麽了?”


    丫丫先是搖頭,搖著搖著又微笑了,是含羞帶愧的微笑,“昨晚我說錯話了。”說到這裏她一低頭,臉上笑得理虧,“我真是太笨了,那個姓滿的跟我說話時,我一慌,竟然喊了他一聲伯伯。本來我自己都不記得我是怎麽叫他的,往這兒來的路上才想起來,上樓之後我就對他說——”她微微地往樓上一抬眼,“我說那個姓滿的乍一看挺和氣,我還喊了他一聲伯伯,可是仔細地看,他眼睛裏有賊光,不是個好人。他一聽,就惱了,說我給他丟人現眼,自己給自己降了一輩。”


    話到此處,她遲鈍而又虛弱地繼續微笑,“這次不怪他,怪我。他夜裏也沒怎麽鬧,現在還睡著呢。”


    露生嘆了一聲,“丫丫,我對不起你。跟著他過日子,你受苦了。”


    丫丫先前一直是傻頭傻腦地笑,聽了這話,那笑意凝固在了她的臉上。出神似的沉默了片刻,最後那笑意漸漸消失了,她聲音很低地答道:“我嬸嬸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關了門都是差不多的。男人的脾氣都是暴的,要緊的是他心裏對你好。他……他心裏真是對我好的。”


    露生背過雙手,忽然憑空增長了許多歲數,腰都彎了,“是,看他也隻能看他的心,看別的,沒法看。”


    話音落下,兩人上方忽然響起了龍相的大嗓門,“喂!你倆說什麽呢?”


    露生覓聲轉身仰起頭,眼角餘光同時瞥到了丫丫一抖。對著二樓窗口伸出來的龍相腦袋,他大聲答道:“我倆誇你呢!誇你心眼好,是個好寶貝兒!”


    首如飛蓬的龍相聽了這話,雪白的臉上有了笑模樣,“屁!我才不信!”


    在接下來的大半天中,龍相神出鬼沒,四處亂跑亂看,也不吃飯。傍晚時分,滿樹才登了門,說來接龍總司令到自家去熱鬧熱鬧。也是直到這時,露生才像屠夫抓豬一樣把龍相從後花園中抓了出來。丫丫早把嶄新的軍裝預備好了,露生前腳把龍相牽迴房內,她後腳就將龍相穿戴打扮整齊了。於是滿樹才也並未久等,便等出了個人模人樣的龍相。


    接風酒會,除了司令是必須出席之外,年輕貌美的司令太太——按照當下的規矩——也應該出麵交際一番,在婦女間博得一點榮譽。於是丫丫搽了粉換了衣服,也跟著龍相上了汽車。露生本是可去可不去的,龍相讓他跟上,他便也坐進了後麵的汽車裏。對於滿家,他很好奇,因為認為如果自家不被滅門,那麽到了現在,也應該是另一個滿家。滿家的少爺小姐們,應該就是比較幸福的自己和秀齡。


    他想像不出那“比較幸福”的自己和秀齡應該過著怎樣的生活,所以隻能親眼去看一看。雖然看也是白看,因為白家的確是在許多年前就沒了,秀齡也早已是塵歸塵土歸土了。


    滿樹才的府邸,並沒有什麽稀奇,起碼在露生眼中,是不稀奇的。日暮時分,天色暗了,路旁的花木上全點綴了明亮的電燈,把偌大一座將軍府裝飾得如同水晶宮一般。而盡管龍相是個初來乍到的小新貴,可興許是他“貴”得特別的緣故,一場接風的酒會竟被滿樹才操辦得如同盛典一般。京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全來了,滿樹才把龍相引入宴會主廳之時,廳內的貴賓們竟紛紛地鼓起了掌。露生跟在龍相身後,驚訝之餘又有些擔心,生怕龍相一時興奮,再鬧出笑話來。


    然而龍相誠心地不肯按照他的思路走。身姿筆挺地站在滿樹才身邊,他風度翩翩地對著前方含笑揮手,又淺淺地對著左右鞠了幾躬。抬手扶著軍帽帽簷,他在直起腰時微微地向後一側臉,對著露生一擠眼睛。


    露生接收到了他這個轉瞬即逝的鬼臉,心中隨之輕鬆了一下。龍相此刻顯然很清醒,清醒到可以自自然然地裝模作樣,並且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裝模作樣,甚至得意於自己裝得完美,忍不住要向露生炫耀一下。


    這時滿樹才拉著龍相走向廳內,龍相跟著他走了幾步,忽然迴頭看了丫丫一眼,說道:“笨蛋,跟著我,別走丟了。”


    丫丫紅頭漲臉地嗯了一聲,一雙眼睛簡直不敢抬。這大廳裏有男有女,女子都是年輕貌美的,都是上露胳膊下露腿的。丫丫自以為已經狠狠地修飾過了,可是如今往這地方一站,不用旁人批評,她自己都覺出了自己的土氣——自己這一身大鑲大滾的衣裳,這綰在後腦勺的髮髻,這腕子上的金鐲子,全像是摩登女子們的奶奶輩才稀罕的物事。幸好她當年沒裹腳,要不然更站不到人前去了。


    不止一位女士在欣賞這位年少的龍太太,龍相那一聲“笨蛋”,也引得不止一位女士用小摺扇掩了口偷笑。丫丫挨了那麽多打都不哭,如今手足無措地緊跟著龍相,卻是窘得快要落淚。她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她害怕,可丈夫又不能依靠。她下意識地橫著走,差一點就又要靠到了露生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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