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沒正經讀過書,寫出來的字永遠是缺胳膊少腿;沒有戰爭經驗,沒有大靠山,沒有智囊團指教,才半年的工夫,他鎮住了十幾名大小軍頭,攥住了一段很重要的鐵路線,至於土地稅收,則是更不在話下。金錢先前是怎樣流入他父親手中的,如今便怎樣流入他的手中。


    誠然,他還稚嫩,他的位子還不穩,可他的名聲已然遠播出去了。他父親養龍似的秘密養了他十幾年,許多人對他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甚至連名都未聞,隻知道龍鎮守使有個兒子。所以他此刻是橫空出世,一聲序曲都沒有,直接便是挾風雷而來!


    有人不知從哪裏得來了消息,開始偷偷觀察他的腦袋。在頭髮剪得太短或者是沒梳整齊的時候,他頭頂左右會隱隱顯出兩個尖棱。這本來並不醜怪,甚至不仔細瞧的話,簡直看不出來;但是大家仔細瞧了,不但瞧,還要琢磨,琢磨到了最後,眾人看他便是頭角崢嶸,絕非凡相。這話傳到徐參謀長耳朵裏,徐參謀長微笑著不置可否,同時暗封了自己是開國元勛兼攝政王。即便當不成元勛,那麽參謀長的位子至少是穩當的。他不但不必解甲歸田去養老,甚至還有機會老樹發新芽,再發達一場。


    徐參謀長和龍鎮守使做了一生的摯友,龍家的底細,他也知道一部分。龍相什麽時候發瘋,他不管,也管不了。他隻知道龍鎮守使年輕的時候是極端的聰明英武,而龍相類似其父,自己早早地栽培栽培他,想必能夠重演歷史,再跟著姓龍的往高處走一走。


    徐參謀長年紀大了,讓他單槍匹馬地打天下,他打不動了。輔佐幼主倒是他的長項,他認為自己悠著點幹,還有餘力再幹十年。十年的光陰,不撈它幾十、上百萬的現大洋,他老人家就是烏龜養的!


    眾人各有心思,然而統一的都很愉快,都覺著自己前途光明。露生對待龍相和顏悅色了許多,見了丫丫,更是忍不住地總想微笑。丫丫也看出來了,在沒人的時候問他:“大哥哥,你有喜事啦?”


    她這話是明知故問,露生和她朝夕相處,他有沒有喜事,她最清楚。而露生高高大大地站在她麵前,沒迴答,隻將一隻手背到身後,另一隻手抬起來,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指頭。


    丫丫平素挨了龍相一拳或者一腳,都一聲不吭地能忍;如今受了輕輕的一個腦瓜鏰兒,卻是立刻閉了眼睛向後一躲。躲過之後又睜了眼睛,她和露生很近地對視了。露生的眼中有溫暖的笑意,左眼角下方點著一顆小小的痣,眼珠是褐色的,小痣也是褐色的。她看在眼裏,忽然覺得他是這麽好看,簡直讓她想抬起手,真切地摸一摸他的臉。


    強行把兩隻手藏到身後,丫丫低下頭,換了話題又問:“你今天不跟少爺出去呀?”


    露生笑道:“他讓我給他當秘書,可是他平時根本用不著秘書,起碼今天用不著。”


    丫丫說道:“當秘書好,坐在屋子裏寫寫字就行,不用出去受那些風吹日曬。真打仗了,也不用跑戰場。”


    露生笑而不語——他起初也曾想向龍相要個有實權的官職。龍相如今依然在瘋狂地招兵,有了兵,自然就要有長官。可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那是一條慢路子。他不是官迷心竅的人,要權力也無非是想報仇。可是除非造反,否則他的權力再大也大不過龍相和徐參謀長。況且他根本沒有練兵的經驗,想憑著本領往上走,興許走個十年八年,也還是不見升騰。


    與其如此,不如直接抓住龍相。


    露生想得很細緻、很清楚,想歸想,但絕對不與人言。


    直到這天下午,露生找到了和龍相獨處的機會。


    龍相現在有點來無影去無蹤的意思。走的時候也許告訴露生,也許不告訴露生,沒個準。今天他難得沒出門,大中午的吃飽了,躺在床上好睡了一場。


    露生進了龍相的臥室,迎麵見龍相似醒非醒地半睜著眼睛。毯子被他踢到了地上,右腿單薄的綢褲向上卷到膝蓋,露出了一截子很白的小腿。黑眼珠滯澀地轉向露生,他嘴唇不動,從鼻子裏哼唧出了聲音,“丫丫呢?”


    露生彎腰拎起毯子抖了抖,然後往床上一扔,“吃完飯就沒瞧見她,八成也是睡覺去了。你又找她幹什麽?”


    龍相像是睡蘇軟了,胳膊都成了沒骨頭的皮條,晃晃悠悠地將兩隻手甩向了露生。露生接住他一隻手看了看,立刻會了意——指甲長了,快要長成爪子了,需要丫丫給他修剪收拾一番了。


    這活本是黃媽的差事,但是後來黃媽日益老眼昏花,不敢再對著少爺的手指頭輕易下剪刀,所以這差事轉給了丫丫。丫丫能幹的,露生自然也能幹。翻出剪刀拉過椅子,露生往床前一坐,低下頭開始給他剪指甲。


    “不講衛生。”露生一邊剪,一邊低聲地教訓他,“非得長成鳥爪子了,才想起來找丫丫?再說你自己那手是幹什麽的?槍會用,筆會用,剪刀就不會用了?”


    龍相側臥在床上,麵無表情地打了個哈欠,兩隻赤腳互相蹭了蹭,一動之下,把毯子又踢到了床下。


    露生習慣性地嗬斥了他一聲,起身彎腰再次撿起了毯子,這迴把毯子扔到了深深的床裏。坐迴原位拉起龍相另一隻手,他低了頭繼續幹活,而龍相仰麵朝天地翻了個身,百無聊賴地抬手看了看指甲。


    指甲薄而硬,新剪過之後尤其鋒利得像是刀片。龍相凝神盯著自己的指甲,心裏也知道它鋒利,可是到底有多鋒利,那就不知道了。


    於是他不假思索地欠身麵對露生,照著露生的脖子就撓了一把。撓過一把之後感覺不夠狠,沒有發揮出這指甲真實的殺傷力,於是他上下找了找,沒在露生身上找到大片裸露在外的皮膚,便掀起露生的襯衫,在那肋下結結實實地又撓了一把。


    這一下子撓過癮了,他掀開露生的襯衫,看那肋下的四道抓痕由白轉紅,又從紅中滲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由此可見,他這爪子的確是厲害,足能和野貓媲美。


    他想別人一定沒有這樣厲害的指甲,心裏就覺得很有趣,為了和露生分享這點有趣,他用指頭用力蹭下了一抹鮮血,然後把染了淡淡血色的手指一直送到了露生麵前,“看!”


    說完這一聲“看”,他倒在床上笑了起來,笑得左翻右滾。露生不惱,自顧自地起身把剪刀放迴了抽屜裏,然後坐迴床邊,靜等著龍相笑夠。龍相的情緒時常是失控的,與其如此,不如順其自然,橫豎露生此刻不著急。


    待到龍相氣喘籲籲地不笑了,露生這才開了口,“哎,我問你,我對你好不好?”


    龍相笑出了眼淚,此刻看人便是淚眼婆娑。對著露生眨下一滴淚珠子,他莫名其妙地答道:“好,當然好。”


    露生伸手一抹他的眼淚,“那我求你為我辦一件事。”


    龍相一點頭,“說,什麽事?”


    露生正色答道:“你是不是想打天下,一直打進北京城裏去?”


    “是。”


    “那你半路上會遇到一個叫作滿樹才的人。”


    “這還用你說?”


    “滿樹才是我的仇人。”


    “我知道。”


    “你答應我,和他開戰,把他打敗,殺了他。”


    龍相不假思索地又一點頭,“行。”


    他迴答得太痛快了,痛快得簡直失了莊重和誠意。露生直視著他的眼睛,加重語氣又道:“龍相,這對我來講,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別答應得這樣快,想一想,想一想再迴答我。”


    龍相坐起身,扳著腳丫子盤起了腿,“不用想,我答應了。別說這個什麽滿樹才,就是將來又有別人欺負你了,你來告訴我,我一樣宰了他給你出氣。”


    露生一推他的肩膀,讓他轉身麵對自己,“答應了,可不能反悔。”


    龍相抬眼正視他,滿頭短髮睡亂了,以那兩枚龍角為中心,兵分兩路地支出了兩撮毛,乍一看像是長了貓耳朵,“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對我好,我當然也要對你好。”


    露生垂下眼簾,淺淺地笑了一下。他不驚喜,因為知道自己在龍相心中應該具有這樣的分量。然而還是很安慰,像是父親麵對兒子,不求父隨子貴,隻要兒子肯講一句有良心的好話,父親就能心滿意足。龍相這個小畜生,自己給他剪指甲,結果他撓出自己的血。別說自己,即便是他的親爹死了,也沒見他私底下多掉一滴眼淚。這麽個冷血暴戾的人,能知道“你對我好,我當然也要對你好”,露生覺得這就夠了,自己別無所求了。


    “一會兒還出不出門了?”他問龍相。


    龍相向後一仰,躺迴了床上,“出去,不用你跟著,你在家待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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