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幾大步,他迴頭對著露生伸舌頭做了個鬼臉,然後直接扒著地麵一踮腳,把腦袋探出了戰壕。


    露生見狀,當場怒吼著罵了一句,起身要把他活著抓迴來。可這一次無需他動手,龍相在看清外界情形之後,竟是自動地一邊招手一邊發號施令。那號令的內容很簡單,隻有一個字:“撤!”


    不撤不行了,腦袋伸出戰壕,憑著肉眼都能看清敵人的身影了!


    一隊士兵將重炮一字排開,開始掩護主力部隊撤退。炮聲在一剎那間響成了山崩地裂。而露生托著龍相的屁股先把他舉出了戰壕,然後自己縱身一躍也翻上了地麵。成排的火炮暫時勉強阻擋了敵人的衝鋒,露生拉扯著龍相往前方黑暗裏跑。跑出沒幾步,龍相哎喲一聲摔了個大馬趴。他拎起龍相繼續跑,跑出沒幾步,龍相又是一聲哎喲,又摔了個大馬趴。


    露生真要活活地被他急死氣死了,揪著衣領把他提了起來,“你是怎麽迴事?故意的是不是?”


    龍相大聲答道:“不是!我這腿不聽使喚,好像是麻了!”


    露生聽了這話,登時怒從心頭起,簡直想要掐死他、砸死他,一鼓作氣把他捶成肉泥,“你方才連跑帶顛地鬧了半天,怎麽會麻?!”


    龍相俯身捶了捶那條傷腿,像受了委屈似的,也急了,梗著脖子吼道:“真麻!沒騙你!”


    露生腦筋一轉,瞬時反應了過來——龍相那條腿也不知道是傷了多久、傷得多重。興許是走幾步沒事,跳一跳也沒事,可真要是邁開大步跑長路,就要有事了!龍相自己瘋瘋傻傻的不知道疼,換了旁人,恐怕早已經癱在了地上。


    把這個道理一想明白,露生的怒火當即熄了八九成。背對著龍相一彎腰,他沒言語,隻把雙手向後一伸。而龍相心領神會地向他後背上一撲,摟著他的脖子喊道:“駕!”


    露生雙手托起他的大腿,這一刻也不管空中是否飛著流彈了,野馬似的邁開了長腿。他雖然沒有經過任何軍事訓練,然而像一名運動家似的,頭也不迴地跑了個一馬當先,直直地沖向了前方的荒糙原。


    可就在露生馬上要帶著龍相隱身於野糙中時,忽有一隊騎兵斜刺裏沖了出來。這隊騎兵全是剛上戰場的精神模樣,背後刺刀閃著寒光,手中短槍吐著火舌,他們是一路殺過來的!


    露生望著這一對近在咫尺的兇神惡煞,心中立時一冷,告訴自己:完了。


    他下意識地還想找地方躲,並且轉身正麵了騎兵,想把龍相藏到身後。可那隊騎兵沖歸沖,方向卻並不是朝著他,也不是朝著那片荒糙原。而待到騎兵衝到一半時,隊伍中開始有人嘶聲喊:“少爺!少爺在這兒嗎?我是李尚武啊!參謀長帶兵來啦!”


    這聲音盲目地隨著隊伍向前沖,顯然是根本沒看見暗處的露生。露生站著沒有動,想要分析那是否真是李尚武的聲音,可未等他分析出結果,龍相已經從他後背上跳了下來。


    像是條件反射一樣,他想都沒想,直接轉身一把抓住了龍相,“幹什麽去?援兵來了,更用不著你了!你不老實地待在這裏,還往那邊跑什麽?”


    龍相一掄胳膊甩開了他,“你懂個屁!幸好現在天黑,未必有人看到我跑得這麽快。趁著沒人知道,我得趕緊迴去。要不然,我這一仗就白忙活了!”


    露生怒吼道:“危險!”


    他生氣,龍相不生氣。龍相輕描淡寫,同時又有一點狡黠得意地告訴他:“這一仗要是打勝了,外界就都知道是我龍相打垮了趙大傻子。功勞算我的,名聲也算我的,你說我現在能走嗎?你怕,你在這兒待著,我待不住,我得迴去!”


    說完這話,他頭也不迴地就追著騎兵隊伍跑了。跑幾步一踉蹌,跑幾步一踉蹌,然而踉踉蹌蹌地始終不停,他跑得意氣風發。


    露生看著他的背影,手腳冰涼,唿吸都是冷的。一屁股坐在糙地上,他不是怒,也不想哭,單是寒心。


    他為龍相奉獻到這般地步了,命都不要了,可龍相方才說什麽?龍相方才說:“你怕,你在這兒待著!”


    他單槍匹馬跑過來時沒怕,他背著龍相狂奔逃命時沒怕,現在援兵來了,他反倒“怕了”。方才趴到他背上裝死狗的,現在反倒英武了!


    露生和龍相朝夕相處了這許多年,本以為自己早看透了他的本質,自己對他不抱任何好的希望,他再怎樣狼心狗肺自己都不會傷心。可是此時此刻,他還是感覺自己一腔熱血潑給了狗。那狗不領情,反而還嫌自己的血太腥。


    於是他自己坐了片刻,直到感覺兩條腿又有力量了,這才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獨自走進了荒糙叢中,向前去了。


    這一迴走,他就走不快了。


    精氣神在這幾天全耗盡了,耗的時候他自己不知道,事到如今了才有所察覺。一口氣唿出去,心裏空落落的沒有力量往迴吸。兩條腿各自為政,一條向前邁,另一條要愣一愣,然後才能甩著跟上去。天氣這麽冷了,糙叢中居然還有蚊子。來的時候光顧著打衝鋒,他全然沒在意;如今走得慢了,才發現自己是在往蚊子陣裏鑽。可兩條胳膊像兩條軟皮繩似的,也懶得抬起來揮一揮趕一趕了。


    露生渾渾噩噩地一直走,走到半路的時候,還被一雙鋥亮的綠眼睛盯了許久。那是什麽東西的眼睛,他不確定,自己猜測不是狼就是狐狸。可是很奇異的,他沒有怕,像是累到了極致,連怕的力氣都沒有了。


    午夜時分,露生依然沒有走出這片小糙原,於是他確定自己是迷路了。


    在這個地方迷路是不必怕的,因為橫豎地方就那麽大。一屁股又坐了下去,他抱著膝蓋垂下頭,想等天亮再走。他之所以不怕,不隻是因為這片地方麵積小,也因為遠方天空一直在隱隱地閃爍著紅光。紅光亮一亮,便有輕雷一樣的爆炸聲響一響,可見在幾十裏地外,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一場炮戰。那戰場上大概也有龍相一個——沒想到他瘋而不傻,仗打得不怎麽樣,可是很會搶功勞出風頭,是條jian龍。


    想到這裏,露生心中便生出了一陣嫌惡,覺得龍相品質不好,是無可救藥的人。


    天光微明的時候,露生站起身,又上了路。


    這一夜的野營凍透了他,他是扶著膝蓋一點一點直起身的。周身關節仿佛是一起凍住了,他每做一次微小的動作,關節都要又酸又疼地刺激他一下,讓他打著寒戰齜牙咧嘴。於是他心裏又納罕,不明白自己都要凍死了,怎麽蚊子還能活著。


    稀薄的一點晨光讓他找到了方向,他昂起頭舉目遠眺,能夠依稀看到一座高塔的淡影。那塔是坐落在縣城裏的,而他來時曾經騎馬走過城外的道路。像七老八十了似的,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挪了許久才活動開了一身的筋骨。腦袋上見了一點熱汗,他在溫暖的同時,也感覺到了臉上、脖子上的癢痛。抬起雙手滿頭滿臉地亂搓了一氣,他加快腳步往前走。


    理智和太陽一起升起來了,他想:自己犯不上為了那麽個東西憋氣窩火。那個東西現在大概正在威風得意。他威風得意,自己受凍餵蚊子,未免太蠢了一點。


    他越想越對,越走越快,結果在踏出荒糙原之時,迎麵遇上了一位老相識。此老相識膘肥體壯臉長,不是旁人,正是馱了他一路的戰馬。他這一趟走得悲憤交加,這馬似乎是遭了盜賊,此刻周身光溜溜的,也失去了整套的鞍轡。他本以為這馬昨天在逃竄之時中了流彈,已經是沒命了的,可如今圍著它走了一圈,他發現此馬安然無恙。而且因為盡情地啃了許久幹糙,肚子裏有了食,看著比昨天還精神了一點。


    他認識馬,馬也認識他,兩個活物相對無言,並肩一起踏上了歸路。露生始終是覺得周身做癢,一邊走,一邊不住地搓臉撓脖子。


    如此慢慢走到了天光大亮,露生正是癢得抓心撓肝,忽然聽見遠方響起了馬蹄聲,暴雨似的轟隆隆而來。迴頭向後一看,他看到了一大隊騎兵。


    騎兵是不稀奇的,可為首的那人竟然是龍相。


    龍相是個煙燻火燎的模樣,遙遙地看見露生,他迴手一鞭狠抽在馬屁股上,隨即舉鞭對著露生一指,開始哈哈大笑。轉眼之間,他策馬飛馳到了露生近前。單手一勒韁繩,他上氣不接下氣的,依舊是笑,“你、你怎麽變成、變成……”他笑得前仰後合,人在馬背上險伶伶地亂晃,“變成關公了?!”


    露生沒理他,垂下眼簾繼續向前走。


    龍相一抖韁繩,讓自己的馬跟上了他,同時俯下身,用馬鞭子一下一下地捅他肩膀,“哎,你個王八蛋,怎麽真跑了?我後半夜打完仗,迴來之後滿陣地找了一圈,沒找到你,還以為你讓狼叼去了,哈哈!”


    露生甩不開他,如果向前快跑,必然也跑不過他的馬;當著眾士兵和他吵架,也是既無意義又失風度。勉強壓下了一口怒氣,他低聲說道:“我膽小。”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降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尼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尼羅並收藏降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