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有了動靜,是丫丫拎著食盒迴來了。此時在院子裏一邊走,她一邊大聲喊道:“大哥哥,開飯了!”


    露生將一把小手槍掖到了腰間,然後出門攔住了丫丫,“你自己吃,我出去一趟。”


    丫丫驚愕地打量他,“你去哪兒啊?”


    露生小聲答道:“我去瞧瞧龍相。他——我剛聽人說,他在外頭又不聽話了,我想法子把他弄迴來。”


    丫丫定定地看著他,眨了眨大眼睛,“他不是上戰場了嗎?”


    不等露生迴答,她緊跟著又問:“他是不是打敗仗了?”


    在露生開口之前,她繼續說了話,“那我也跟你去。”


    露生沉了臉,“胡鬧,你去幹什麽?”


    丫丫彎腰把食盒往地上一放,又急又快地說道:“你上戰場找他,戰場上有槍有炮的,太危險了。”


    露生開始兇她,“知道危險你還去?你是能擋槍還是能擋炮?你去了還不是給我添亂?老實在家待著,我明後天就迴來。迴不來的話,也會讓人給你送信。”


    丫丫張開雙臂,要耍賴似的帶著哭腔說:“大哥哥,你就帶我一個吧!”


    露生不說話,隻是板著臉看她。


    兩人對視了片刻,丫丫垂下頭,自動把手放下了,“那你一定要小心。”


    露生抬手搭上她的肩膀,本來隻是想拍拍她,可是不由自主地,他竟很自然地把丫丫擁抱進了懷裏。雙臂收緊了狠狠一勒丫丫,他隨即鬆了手,紅著臉說道:“肯定迴來,你等著吧!”


    然後他推開丫丫,大踏步地走出了院子。


    露生不肯聲張,怕會有人別有用心,以訛傳訛地動搖人心、趁機作亂。橫豎龍家的人是不大留意他的,他悄悄地牽了一匹馬出門。趁著天還沒黑,城門還沒關,他騎上馬走小路,掩人耳目地獨自出了城。


    一出城,他把腰挺了挺,又把牙咬了咬。其實心裏也是怕的,因為前路茫茫,而他對於周遭的地勢並不了解,不知道這夜路上有沒有盜賊和土匪。可是怕也得去,誰讓他是大哥哥。


    馬是好馬,不歇氣地在山路上奔馳。山路起初連著縣城,還算平坦,可是跑了一個多小時之後,道路兩旁的莊稼越來越稀疏,鄉民的房屋也越來越少。他知道自己這是要往山裏去了,從自己手中那份地圖上看,自己穿過這一座山之後,還要貼邊走過一座縣城,然後再走一片十幾裏地的荒野,然後才能到達戰場。龍相那幾百人是被敵人三麵圍住了,並不是完全沒有退路。有退路,自然也就有入口。所以如無意外的話,他還是可以順利見到龍相的。


    天黑透了,風也開始冷和急了,小針似的往露生臉上紮。馬跑久了也受不了,於是馬快跑一陣之後,露生便跳下馬,和馬一起慢跑一陣。這馬也是通人性的,仿佛察覺出了露生的急迫,所以隻要抬得動蹄子,就絕不肯偷懶。


    萬幸,山路上就隻有他們一人一馬,並無歹人出沒。


    露生平時感覺自己身體很壯,既不鬧頭疼腦熱,也打得過龍相,可是走到了後半夜,他開始覺出了力不從心。


    他不冷了,熱氣順著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往外蒸騰。五髒六腑像是全融化了,化成滿腔沸騰的血。一唿一吸,口鼻間都是血腥氣。腿很沉重,心肺針紮一樣地疼。靈魂還靈動活潑著,肉身卻不作美,一步一晃地越走越慢。腿沉重,腳更是成了石頭,簡直快要拖不動了。最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喘息著抬起頭,看遠方地平線上已經透出了隱隱的光明。


    這迴可是真走不動了!


    舌頭粘在了上顎上,嘴裏幹得連口唾沫都吐不出。從口袋裏摸出那張路線圖展開了,露生眯了眼睛,在僅有的一點星光下看它。人喘著,手哆嗦著,他的眼睛看不清,心裏卻是冷不丁地清明了一下。下意識地抽動鼻子嗅了嗅周遭的空氣,他抬起頭環顧四周,忽然感覺目下一切都似曾相識,都是曾經有過的老光景。


    然後,他想起了十二歲那年的春夜。


    那一夜,風也是這樣的涼,人也是這樣的悽惶。知道目標,不知道怎麽走。不知道,也得走。


    拉扯著馬鐙站起身,露生跺了跺腳,把路線圖折好塞迴了口袋裏。他一直自居為大哥哥,可是直到此時此刻,很奇妙地,他才感覺自己真是長大了。他想:自己今非昔比,當時的父親和妹妹,自己救不了;如今的龍相,自己難道還是救不了嗎?


    思及至此,他隻感覺自己責任深重,甚至都不恨龍相了。


    他隻是認命,認為自己應該去把龍相帶迴來。一個人有命定的路可走,不疑惑不迷茫,他想,其實也是一種福分。


    在天蒙蒙亮的時候,他牽著馬,走到了那座必經的縣城。


    城是老城,兩百來歲的老城牆方方正正地聳立著,看著令人肅然。露生在城外走,兩隻腳由重轉輕,先前體內流躥的血液,現在像是又恢復了流動的節奏。


    抬手一捋馬鬃,露生問道:“夥計,再跑一陣行不行?”


    馬沒反應,想必是不願意跑。可等露生爬上它的馬背坐穩當之後,它顛著蹄子,還是輕快地跑上了路。


    路上漸漸有了行人,行人全是鳩形鵠麵、神色倉皇的,看模樣,也多以鄉民為主,不像是那縣城裏的人士。露生越往前走,見這樣的人越多,便下馬攔住一位問道:“老鄉,請問前頭是不是開了仗?”


    鄉民立刻做了迴答,並且是長篇大論的迴答。然而露生聽了半天,卻隻是聽了個一知半解——他是在龍家長大的,龍家略微高級些的下人,都是隨著龍鎮守使從京津、直隸一帶過來的,講的全是官話,和此地的方言大不相同。而且此地位於幾省交匯處,並非隻講一種方言。露生聽到最後,連問都不知從何問起,隻好逆著人流繼續走。


    走出老遠之後,他忽然見前方來了個挺富態的胖子,像是個走南闖北有見識的模樣,便慌忙攔了對方,把方才問過的話又問了一遍。


    胖子不負他望,操一口南腔北調的自創官話,不但有問必答,而且是問一答十,問十答百。原來前頭——隔了一片荒野——的確是開了仗。開仗的兩方,一方是趙師長,另一方是孝帥他兒子。為什麽打起來了?不知道。打成什麽樣子了?也不知道。反正槍炮響得不善,周遭百姓能跑的全跑了。現在還能不能過去了?能,不怕死就去唄!


    露生很怕死,但是爬上馬背,還是去了。


    第九章:君心涼薄


    露生生平第一次跑戰場,他心裏有勁,不累不怕;馬奔波了一夜,卻是露了頹相,越走越慢。露生迴憶起李尚武對自己所描述的地形和距離,約莫著自己距離龍相那裏不過是十幾裏地,不要馬,憑著兩隻腳走過去也不是難事,心中便有了底氣。


    他牽著馬向前快走,起初有路有人,走著走著路就沒了,人也沒了。遠方隱隱響起了劈裏啪啦的脆聲,露生聽出來了,那是槍聲。


    底氣忽然消失了。槍炮無眼,他不是怕子彈忽然飛到自己麵前來,他是怕自己晚到了一秒鍾,會有子彈鑽進龍相的身體裏去。這種事情,沒有個時間表,也沒有計劃書,不是他不遲到就可以。他想:自己須得快走,而且是怎麽快都不夠快。還有這匹馬——他扭頭看了馬一眼,飢腸轆轆的高頭大馬,看著威武極了,一瞧就不是尋常人家的牲畜。自己牽著這麽一匹戰馬在陌生的野地裏走,會不會有危險?畢竟遠方的槍聲來歷不明,也許是龍相的部下,也許是那個什麽大傻子的部下。萬一自己“出師未捷身先死”,讓那個什麽大傻子斃了,那麽接下來怎麽辦?


    思及至此,露生鬆開了韁繩,想要讓這馬自己留下來啃地上的枯黃荒糙吃。自己和它分道揚鑣,有緣再見。哪知邁步向前走了幾步,他一迴頭,發現這馬對自己亦步亦趨,竟是十分忠誠。


    “別跟著我了。”他抬手拍拍馬腦袋,“吃你的糙吧,別往遠了走,我迴來了還走這條路。要是那時候咱們能見麵,我帶你迴家去。”


    馬沒理他。他鬆了手轉身再向前走,馬抬了沉重的蹄子,一步不錯地又跟上了他。


    露生轉過身,還要繼續和馬打商量,然而未等他開口,忽然有聲音在前方暴喝道:“誰?什麽人?”


    這一嗓子真是嚇著了露生。他向前一望,就見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三名士兵。這三名士兵看服裝是鶉衣百結,然而論武裝卻是荷槍實彈。端著步槍對準了露生,他們骯髒的麵孔上顯出了警惕的兇相。目光在三人的臉上身上打了個轉,露生隨即將眼珠一斜,瞟向了身旁無邊無際的原野。


    秋季的荒糙能有半人多高,有的地方更茂密一點,蘆葦似的,也能輕易地藏一個成年人進去。慢吞吞地對著前方三人舉起雙手,露生先是做了個投降的姿態,及至看到那三人的槍管一起鬆懈地向下垂了,他一言不發地轉身猛然一躥,一頭紮進了荒糙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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