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皮箱真結實,不怕摔不怕砸的,暗鎖有點不大靈了,但是隻要別太震動,也不會輕易地自己開。露生從立櫃裏翻出一套換洗衣裳,整整齊齊地疊進了箱子裏,又用毛巾包了一塊香皂,連同牙具一起塞進了箱子的邊角處。


    羊腸子口袋被他從床底下拽出來打開了,裏麵能有一百多塊大洋,還是當年來時,溫如玉留給他傍身的。他在這兒沒機會花錢,所以就一直留了下來。此刻數出一百大洋,分成了平均的兩份,他先把一份用報紙包好,另一份則是裝迴了羊腸子口袋裏。餘下的幾十塊錢,他往皮箱裏放了一些,往自己衣兜裏又放了一些。


    把皮箱鎖好立到牆邊,他在書桌前坐下來,攤開了一張信箋。唰唰點點地用鋼筆寫了一篇文字,他很細緻地將其折好,用一本詞典把它壓在了桌麵上。向後一靠望向前方,他見窗外的藍天已經黑了顏色,是要入夜的時辰了。


    於是他不敢再耽擱,趁著晚飯沒開,院子裏的人還都沒迴來,他一手拎起皮箱,一手托著那兩份大洋,用肩膀頂開房門,向外走去。


    剛剛走到院門口,他迎麵遇上了丫丫。


    丫丫一路走得探頭縮腦,忽然抬頭瞧見了露生,她立刻小聲問道:“大哥哥,好了嗎?”


    露生對她笑了一下,“正要去找你呢,沒想到在這兒遇上了。”


    他一笑,丫丫也跟著笑了,一邊笑一邊唿出一口氣,同時眉目展開了,腰背也挺直了。本來她是一枚很緊張很黯淡的小花骨朵,如今聽聞天下太平,過了一關,便微微綻開了一點花瓣,恢復成了個豆蔻少女的模樣。


    然而未等她恢復完畢,露生忽然向前一伸手,手心托著個報紙包,手指吊著個羊腸子口袋,“給你。”


    丫丫不假思索地把東西接了過來,以為這是大哥哥分配給自己的小差事。笑吟吟地捧著東西仰頭看露生,她等著露生發號施令。然而露生沉默地注視著她,卻是良久沒有言語。


    最後,露生又笑了一下,低聲說道:“丫丫,我走了。報紙包著的錢,你替我轉交給陳媽,就說這些年我全賴著她照顧,辛苦她了。將來我若是有了本領,再好好地報答她。口袋裏的錢是給你的,你不要亂花,自己留著。這就算是你的體己,到了非用不可的時候再用。我桌子上還壓著一封信,那封信是給龍叔叔的,明天你給我跑一趟腿,把它送到前院去。我讓龍叔叔養活、保護了這些年,如今說走就走,我既無顏見他,也怕他攔著我不許我走。所以為了方便起見,我還是直接離開為好。”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望著丫丫又問:“記住了嗎?”


    丫丫仰著臉,沒表情也沒言語,隻是對著他眨巴大眼睛。眨巴了一氣之後,她愣頭愣腦地開了口,“大哥哥,你、你要走?”


    這句話一說完,她沒等露生迴答,一張臉直接褪了血色,連通紅的嘴唇都立刻轉成了蒼白。擋在露生麵前左右搖晃了幾下,她像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帶著哭腔喃喃說:“不行,不行,為什麽要走呢?”


    手裏的大洋一起脫了手,報紙包摔破了,銀元在青石板地上骨碌碌地滾。丫丫顧不得撿錢,單是張開雙臂攔住露生。攔著,同時不停地說話——喃喃地說,語無倫次地說,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緊盯著露生,淚珠接二連三地滾出眼眶、滾下麵頰。她嚇死了,絕望死了,這些年她唯一的救星就是露生,露生走了,她怎麽辦?


    露生不看她,硬了心腸向前硬闖。六年前他丟了一個妹妹,六年後的今天,他又得丟一個妹妹。他想自己的確是自私的,可是不丟了妹妹,就得搭上自己,上次是搭上自己的一條性命,這次是搭上自己的一生前程。


    要妹妹還是要前程?他自己問,自己答:要前程!


    要前程,要報仇!要活得有個人樣,不要一輩子伏低做小,不要一身的傷!


    抬手撥開了擋路的丫丫,他聲音很低地說道:“丫丫,對不起,我顧不上你了。”


    然後他邁步向前疾行。空著的左手一緊一熱,是丫丫追上來一把抓住了他。像先前受了大驚嚇時一樣,她開始哆嗦,一邊哆嗦一邊含糊地哭求,“大哥哥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麽辦?求求你了,你不能走。”


    怎麽求,都是無用。大哥哥那樣高那樣大,她怎麽拽,也都是無用。兩隻手死死抓住了露生的一隻手,她開始往下蹲往下坐,墜著露生拖著露生,不讓他痛痛快快地大步走。手抓著,腳蹬著,她漸漸地不說隻哭,哇哇地哭。太恐慌了,太絕望了,無計可施了,走投無路了,她想自己隻有哭——大哥哥對自己這麽好,自己使勁地哭,拚命地哭,他不會真的不管自己的。


    正當此時,黃媽領著個大丫頭,從遠方溜溜達達地走了過來。少爺的鋒銳是沒有人願意觸的,所以下午一有機會,黃媽便也偷偷地逃出了院子。逃到天黑掌了燈,她很閑適地走了迴來。可是距離院門還有老遠,她便聽到了丫丫的哭聲。


    她嚇了一跳,以為院子裏又爆發了新一輪惡仗,可是走近了一瞧,卻又並沒有看見少爺的身影。看著露生手裏的箱子,她很驚訝地喲了一聲,正要開口詢問,哪知未等她出聲,龍相也蹦蹦跳跳地跑迴來了。


    和露生一樣,他手裏也拎了個小皮箱。皮箱不大,可是沉甸甸的,因為箱子裏墊著金絲絨襯裏,嵌著一把來自比利時的白朗寧手槍。下午他本打算去父親那裏弄把好槍,然而一進鎮守使那間大屋子,他便感覺空氣醃臢,進而懷疑父親的藏槍興許也都是臊氣烘烘的。這個聯想讓他有點反胃,於是他出門前往軍營,向徐參謀長要了一把好手槍。這手槍烏黑鋥亮,槍管雕花,漂亮極了,甚至有個專門的小皮箱來裝它。於是龍相就很得意,認為自己這迴肯定能向露生交差了。露生得了這把漂亮的新手槍,想必也就不會再對自己說那些怪話了——什麽“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莫名其妙,也許是句新詩?的確是有人作詩罵人的,露生有文化,想必也會這一手。媽的,竟敢拐彎抹角地罵我!


    龍相的心情挺愉快,腦子裏也挺熱鬧——他那頭腦,在大部分的時間裏,都很熱鬧,大機器似的從早轉到晚。有時候轉得太厲害了,他耳朵裏都會轟隆隆地響。此刻停了腳步望向露生和丫丫,他在疑惑之前,先下意識地大喝了一聲:“誰欺負丫丫了?”


    他沒看見黃媽,丫丫也沒看見黃媽。涕淚橫流地抬起頭,丫丫哭號著答道:“大哥哥要走……我留不住他……”


    龍相一愣,幾大步跑到了露生麵前,圓睜二目問道:“你要走?走哪兒去?”


    露生暗暗地做了個深唿吸,拚命壓下了所有的情緒,“我迴北京,找我幹爹去。”


    龍相抬手撓了撓後腦勺,有點發傻,“找你幹爹幹什麽?”


    露生繼續把情緒往下壓,沒情緒,就沒表情,笑一下也是冷笑,“沒什麽,隻是不想再伺候你了。”


    龍相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對著露生審視了一分多鍾,他心裏七上八下,主意亂竄。一時間他認為露生竟敢不伺候自己了,屬於以下犯上,自己不能慣著他;一時間他又感覺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大事,實在不行的話,自己向他說句好話也沒什麽不可以。


    兩個念頭交戰了片刻,末了他決定不委屈自己。把皮箱往地上一扔,他粗聲大氣地怒道:“你少拿這話威脅我!你又不是什麽寶貝,你滾蛋了,我還會捨不得你不成?”然後他繞過露生,一腳踹到了丫丫的肩膀上,“你鬆手,讓他滾!嚇唬老子?呸!”


    丫丫被他踢得身體一歪,而露生則是差一點就迴了頭。強忍著沒有亂動,他想丫丫挨打就挨打吧,命苦就命苦吧,將來要給龍相當小老婆,那就當吧。自己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


    於是趁著丫丫手一鬆,他向前繼續邁了步。


    露生在前頭走,龍相和丫丫在後頭跟著。


    三個人一前兩後地走到了院門外,露生停住腳步辨了辨方向,然後踏上馬路,要往火車站走。


    這個時候,龍相忍不住了,快跑幾步追上露生,他抬手一攬露生的肩膀,“哎,你真生氣啦?”


    露生笑了笑,因為麵頰上的牙印很疼,所以他笑得不甚自然,“我不能永遠留在你家裏,遲早是要迴去的。”


    龍相扭頭觀察著他的表情,“那你現在迴去也幹不了什麽呀!你再等等,等過兩年我長大了,我陪你迴去。”


    露生搖了搖頭,很平靜,也很沉默。


    龍相看了他這個異乎尋常的表現,心裏開始發虛,“你——你真走?”


    露生這迴一點頭,“嗯,真走。火車站半夜有趟過路的列車,正好是到北京的。一會兒經過郵局,要是沒有關門的話,我再給幹爹那邊發一封電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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