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媽驚愕地走了出來,“喲,不裹哪行?誰家姑娘是大腳丫子?”


    丫丫疼得抱著腦袋爬不起來,龍相不管她,單是對著黃媽做獅子吼,“誰愛裹誰裹,丫丫不許裹!”


    他急,黃媽不急,笑吟吟地站在門口和他有問有答,“大腳丫頭,長大了可沒人要呀。”


    龍相氣急敗壞地一揮手,“我要!”


    此言一出,院子裏旁觀的丫頭、老媽子都笑了。有的是好笑,有的不是好笑——都知道黃媽那點小心思,黃媽伺候眼珠子一樣伺候了少爺十年整,下半輩子都要靠在少爺身上了,但是單憑她那幾口奶,似乎還不夠保險,所以得再加個丫丫——當然不敢奢望著讓丫丫一步登天成為龍少奶奶,她能夠近水樓台先得月,當個姨娘就算造化了。


    眾人一味地隻是笑,唯有露生走上前去,把丫丫拉扯了起來。丫丫從來都不哭的,可是此刻眼裏也含了淚。露生摸著她的後腦勺,摸到個滾熱的大青包。黃媽還在和龍相磨嘴皮子,逗著龍相許大願娶丫丫,龍相是個不識逗的,被黃媽激得臉紅脖子粗。而露生把丫丫領到西廂房坐下之後,就見龍相在院子裏歇斯底裏地直跺腳,扯著嗓子對黃媽吼“大腳丫子也好看”,“不要小腳,就要大腳”。


    露生看不下去了,認為這些大人們是在拿龍相當猴子耍。沉著臉走迴院子裏,他一言不發地強行拽走了龍相。


    三個孩子聚在了西廂房裏,露生坐在椅子上,兩條腿夾著站在身前的龍相。龍相的情緒素來如同失了籠頭的野馬,說失控就失控。此刻他瞪著眼睛,唿唿地喘,嘴唇通紅,雪白的額頭上浮出幾道若隱若現的纖細青筋。


    露生摟著他的腰,不許他再衝出去和黃媽辯論;丫丫止了眼淚,也靜靜地站到了他身旁。


    露生不說話,靜等著龍相恢復平靜。如此又過了半個小時,龍相坐上了他的大腿,丫丫也靠上了他的肩膀。院子裏漸漸沒了人聲,果然是天下又太平了。


    丫丫的頭很疼,但是除非她方才是被當場摔死了,否則就不會有人多看她一眼。她沒敢對龍相訴苦,怕龍相不分青紅皂白地給自己揉腦袋,於是就可憐巴巴地跟住了露生。露生每隔一會兒就輕輕摸摸她的後腦勺,手掌柔得像一片羽毛,絕不讓她疼或者怕。


    露生一邊安慰著丫丫,一邊平心靜氣地對著龍相說話,“你啊,就知道睡,要不是我叫醒你,現在丫丫都不知道是什麽樣了。”


    龍相叉開雙腿坐在他的大腿上,隻給了他一個後背。聽了他的話,他仰著腦袋向後一靠,又把兩條腿來迴蕩了盪。


    露生又道:“等我將來迴家了,你是哥哥,你不能不管丫丫。”


    此言一出,龍相和丫丫一起扭過了臉。


    “迴家?”龍相緊張地看他,“你不是沒家了嗎?”


    露生把手拍到他的頭頂,摸了摸他那藏在頭髮裏的龍角,“我不能在你家待一輩子,遲早都要迴北京吧?”


    龍相和丫丫對視了一眼,隨即眼一瞪牙一咬,對著露生劈頭蓋臉地打了一巴掌,“不行!”


    露生和龍相相處越久,越像丫丫一樣怕了他。此刻挨了他的一巴掌,露生因為嫌打架太麻煩,所以決定不和他一般計較,“真的,現在北京有人要殺我。等到風頭過了,我就迴去——我一定得迴去,我要給我爸爸和妹妹報仇。”他伸手往裏間屋子裏一指,一張臉本是和顏悅色的,這時忽然掛上了寒霜,“我爸爸給我留下了他的手槍。等我長大了,我就用那把槍斃了滿樹才——不,我一個都不留,斃了他全家!”


    龍相聽到這裏,忽然從露生的腿上跳下來,大踏步地跑進了裏屋。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著露生的皮箱衝出來,大聲說道:“不給你槍,看你怎麽走!”


    然後他把皮箱咣地往地上一摔,皮箱自己帶了個小彈簧鎖,無需鑰匙,一摁就開。露生剛要上前阻攔,龍相已經無師自通地打開了皮箱。皮箱裏麵隻有一把槍和一卷子銀元。龍相拎起手槍就要往玻璃窗戶上砸,可露生眼疾手快,一把將手槍奪了迴來。


    “這是我爸爸留給我的!”他大聲告訴龍相,“你再亂動它,別怪我揍你!”


    三下五除二地放迴手槍,合攏箱蓋,他拎著箱子往裏屋走。後背狠狠地疼了一下,是龍相撲上來打了他一拳。他不理會,自顧自地進屋把皮箱放進了櫃子裏。


    既然龍相不許他走,露生也就不再提“走”這個字。嘴上不提,心裏卻是總惦記著。有心給幹爹寫封信問問北京情形,又怕自己這邊露了行蹤,會給幹爹招惹麻煩。


    於是,他便靜下心來慢慢地等,等著溫如玉來接自己迴家。


    他沒想到自己一等就是五年,第六年都快來了,幹爹還是沒露麵。


    他來時是個清秀單薄的小男孩,五年裏突飛猛進地成長,竟長成了個寬肩長腿的高個子少年。他變了,十三歲的丫丫也變了——雙抓髻改成了大辮子,花布褂子穿在身上,也顯出了細細的腰身。


    還有龍相——和幼時相比,十六歲的龍相更漂亮了。


    他的臉蛋依然是牛奶白,嘴唇依然是櫻桃紅,漆黑的長眉斜飛入鬢,烏溜溜的大眼珠子裏總浮動著一點星光。他身體很好,精力不可思議地旺盛。龍鎮守使大概是認為這樣的兒子足夠結實了,不至於被天上的神仙輕易收迴去了,便開始允許他在衛士的保護下偶爾出門逛逛——偶爾而已,並不經常。


    然而龍相併不喜歡逛街看戲,他更喜歡排兵布陣、遛馬玩槍。他告訴露生:“你不要走,我以後是要打天下做皇帝的,等我當了皇帝,我把姓滿的滿門抄斬,給你報仇。”


    露生聽了這話,一聲沒吭。龍相幼稚,他可不幼稚。沒聽說腦袋上長了角的就一定能當皇帝,況且龍相那兩隻角雖然也隨著腦袋長大了些許,可無非是從小花生米變成了大花生米,並沒有像他們先前所擔憂的那樣,梅花鹿似的戴不成帽子。而刨去這兩隻角不提,就看龍相本人,顯然也沒什麽帝王之相——沒有帝王之相,也沒有輕薄張狂的紈絝之相,他就隻是美,美得出奇。除了美,再沒別的了。


    露生對這位美人的要求一直很低,隻要他別無緣無故地耍脾氣,別一耍脾氣就追著自己和丫丫練拳腳,就謝天謝地了。至於他身上其它那些不可理喻的毛病,露生都能逼著自己去包容。實在包容不下的時候,露生便設法去瞧龍鎮守使幾眼。人之高低好壞,往往是需要對比才能得出結論的。瞻仰過鎮守使那與眾不同的風采之後,露生能連著好幾天都感覺龍相像天使。


    這一日下午,微微陰天,但沒有雨意,是個令人愜意的小陰天。露生獨自站在西廂房窗下的書桌前,心不在焉地翻閱著一本雜誌。隨著三個孩子的成長,院內的人員布局發生了些許變化。首先是露生越長越大,率先成了個小夥子模樣,所以陳媽搬去了前頭不遠處的一座小跨院裏,把這一間廂房留給了露生獨住;其次是黃媽把丫丫也打發到了陳媽那個院子裏去,不為別的,為了防少爺。龍相自從過了十三歲,就開始對丫丫產生了新的興趣,不但總捧著丫丫的臉要親嘴,夜裏還摸進西廂房,往丫丫的被窩裏鑽了好幾次。丫丫本就是黃媽養給少爺的,可黃媽有自己的算盤,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讓丫丫成了龍相的人。娶妾也有娶妾的禮節儀式,況且丫丫現在也實在是太小了,就算真要把她給了龍相,也得再過個兩三年才對勁。


    為著這些考慮,黃媽讓丫丫夜裏去跨院裏睡,白天才能迴到這西廂房裏,該吃該玩還由著她。此刻龍相不知跑到了哪裏去,黃媽也正躺在裏間床上睡午覺,丫丫便很自在地溜出門去,輕輕巧巧地跑到了西廂房窗前。抬手輕輕一敲窗玻璃,她隨即從衣兜裏抽出一條手帕,展開了對著露生一抖。


    露生聞聲抬頭,看清了丫丫,也看清了手帕。丫丫不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但是安安穩穩的,很能下笨功夫。她從露生那裏學會了好多字,天天寫,每個字都寫得端端正正、有模有樣。長大一點之後,她如同平常的小姑娘一般,又認認真真地學起了fèng紉。龍家有專門做活的針線姨娘,所以丫丫十分有閑,天天捧著個繡花繃子,從早到晚地繡。這一年她自認為手藝有了長進,所以向露生許了願,要繡一條好手帕給他。然而她想得美妙,現實卻是殘酷的——她繡好一條,被龍相拿去一條。她不敢不給,而龍相拿她描龍繡鳳的綢緞帕子當抹布用,一點也不珍惜,說擦汗就擦汗,說擤鼻涕就擤鼻涕。今天嶄新的給他了,明天興許就沒了影子。


    對於龍相,丫丫早已不知“意見”為何物,他要,她就得乖乖地給,同時暗地裏下苦工,偷著繡了個“最好的”。此刻趁著院子裏沒人,她隔著窗子獻寶,同時心裏亮堂堂的,也沒有怕,也沒有慌,就單是喜悅和得意。而露生見了帕子上活靈活現的鯉魚戲蓮,不由得雙眼一亮,臉上也露出了笑模樣。抬手一推窗扇,他對著丫丫一豎大拇指,“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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