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蔡卿卻是以何喜賀之?”趙煦問道。


    “鴨吃蝗蟲,雖合天道,平時卻難為常人所探知。今陛下獨具慧眼,簡拔賢臣,能出借南鴨治北蝗之奇招,以解河北之災、定北境之固,此為天佑我大宋也!當賀之喜之!”


    蔡京的這番話,細究一下,就是生拉硬拽、強行往皇帝的臉上貼金,但禁不住它就是讓皇帝聽得舒服啊!


    所以趙煦點了點頭,臉色緩和了不少。


    “今春正月,京兆府鹹陽縣民段義進獻了自家房屋翻修時地下挖出的玉印,之後陛下令微臣等人對該印進行辨別鑒定,昨日已經議出鑒定結果,今正想匯報,剛才所發現其結果與河北災情得緩一事正相吻合,所以在此再次賀喜陛下!”


    正月鹹陽民段義所獻古玉印一事,也是有了一段時間了,初時隻是覺得百姓獻了一個寶,就收在宮中,簡單賞賜一下算了。


    但是之後卻沒想到,先是禮部和禦史台的一些官員經過仔細觀察,有人說上麵已經模糊不清的幾個字,居然就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八字。


    接著,一貫在書畫與金石古文領域頗有研究的李公麟突然發言,他言之鑿鑿地認為,這枚古印上的文字正是秦始皇傳國玉璽所用的大篆字體,材質也是符合傳說的和田青玉。因此,定是這枚失傳多年的傳國玉璽重現世間了!


    此時的趙煦,一是得意於親政後對夏戰役的連番勝利,二是急於表現自己繼承先帝遺誌,有中興大宋之功績,還有一個更內在的需求,就是希望上天能讓他增添一個可以繼位的兒子。所以,對於失傳於世的始皇帝傳國玉璽的說法相當地重視,在一個月前便詔令博學的蔡京組織名臣專家對此印進行最終的鑒定。


    蔡京也算是個古董收藏大家,其實他從一開始並不認同這枚古印的身份。


    但是在得到詔令的一刹那,他迅速領悟到:皇上交辦的並非是一道鑒定題,而是一道證明題!也就是說,結論是已經明確放在那裏了,關鍵需要看的是,他們該如何來證明這個結論!


    於是,蔡京精心選擇的十三個官員都有一個共同點,對於之前李公麟的見解深信不疑,所以他們的所有工作,都在圍繞著如何為李公麟的觀點尋打證據上。在這些天裏,他們翻閱了大量的史書,收集了曆朝曆代玉璽的所有史料,從古印的形製、色澤、文字、雕形以及最終發現的地點等等諸處,反複論證、精心推導,並最終指出:


    這顆玉印就是失傳已久的秦始皇傳國玉璽!


    蔡京遞上鑒定結論的奏章之後,還不忘繼續補充:“以微臣之陋見,傳國玉璽本乃神物,天下大亂便匿於山野,逢太平盛世便昭然而出。凡以往的旱災之年再接連蝗災,豈有憑人力而禦之也?今河北卻因內有賢臣治理,外有南鴨助陣,此皆為陛下嗣守祖宗大寶,而神璽自出,以為天之所畀也!”


    趙煦一邊讀著蔡京妙筆生花的奏章,一邊聽著他舌綻蓮花般的說辭,自是喜不勝收,繼而收起奏章之後,詢問其他重臣:“眾卿以為如何?”


    雖然其他的諸人都對蔡京的這番操作極度鄙視,但是卻都曉得,此時的皇帝正在興頭之上,這個時候若是有誰敢質疑這顆古印的身份,那就會變成了質疑皇帝的德操,應不應該得到這枚傳國玉璽現身的觀點了。


    就算是章惇,也隻能出列說道:“陛下得此寶璽,絕不可忽視,應當配上緣寶法物,隆重祭告天地和祖宗。”


    於是,群臣一致上前恭賀,並紛紛讚同要為得到此璽而召開盛大的受寶典禮。


    紹聖五年五月初一,清晨。


    京城皇宮的大慶殿正式開啟,這次參加慶典的文武官員,要遠比以往正旦大朝會還要來得齊整,一起聚集在宣德門進去的大慶殿廣場之上。


    有道是,這麽多的官員,誰來了,皇帝不一定記得,可是誰請假缺席了,則一定記得十分清楚!


    已經提前齋戒一天的趙煦,一大早就隨朝官先去奏告了天地、宗廟和社稷。此時,在整副鑾駕護送下,迴到了大慶殿,並鄭重地登上了禦座。


    一時間,大殿內外鼓樂齊奏,禮官引著符寶郎以及大隊的儀從,恭敬肅穆地把那枚經過眾位官員嚴格鑒定並認可之後的傳國玉璽獻上來。


    為了在今天的儀式上更能夠顯現寶物的莊嚴程度,趙煦還特命宰相章惇負責,先為此璽配上了專門的玉檢,並由其在玉檢上親自書寫了“天授傳國受命之寶”八個字,再由玉工鐫刻於上。同時,也因為這枚玉印過於簡陋,為了能夠托得起整個朝廷的大典,又特意在配置了玉檢之外,還在周圍環置了一大批紛繁複雜的各種法物。


    於是,盛大的受寶典禮之下,趙煦正式地接受了這枚玉璽,同時在典禮上宣布,為了顯示出他承受天命的正統,特決定,自下個月,即六月一日起,正式改元為元符。


    原本,這枚古玉印隻是民間獻寶到了宮中,絕大多數人都無緣一見,當然也就說不出什麽。但是皇帝非要想正名一下,開了這個受寶大典。


    而這枚所謂的“傳國玉璽”盡管東西不大,可在大典之上,總會被不少人多多少少地看到幾眼,其間又有一些重臣還能得以近觀。所以,關於這隻所謂的“傳國玉璽”的更多信息,也就慢慢地流傳了出來,也成為了這段時間京城民間的熱門話題。


    這天,京城,南講堂巷,李格非家中。


    一位長相儒雅本分的少年,此時正與李格非夫婦以及他們的女兒李清照一起坐著講話。


    少年是李清照早就熟識的,陳師道的侄子、趙挺之的小兒子趙明誠趙德甫。


    之前住在新曹門外時,經常趁著去姨父家時,來找李清照玩。由於兩人都有著共同的金石研究的愛好,所以李清照並不反感他。


    隻是隨著彼此年紀的增長,加上李清照後來的心中已經有了秦剛,雖然她生性豁達、性格明朗,但還是下意識地減少了與趙明誠之間的來往。


    但是,她的父親李格非卻不是這麽想。


    自從搬到南講堂巷之後,李格非便徹底中斷了與蜀黨人士的所有聯係,而他在朝廷裏的路也越走越順,去年升任了禮部員外郎。所以,對於好友曾提醒過的自己女兒與蜀黨弟子秦剛之間的關係一直是憂心忡忡。


    而他選擇的對策則是:選擇趙明誠,來盡可能地製造女兒與他之間親近的機會。


    首先,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此時的官路走得比他還順!趙挺之已經從迴京複任的國子司業轉任了太常少卿,去年十月權禮部侍郎,當了李格非一個月的頂頭上司後,迅速改任吏部侍郎。就在受寶大典後的幾天,再次升為試中書舍人。


    這中書舍人一職,雖然明麵上隸屬於中書省,實際上卻是直接聽命於皇帝,是其專職的秘書。趙挺之能做到這個位置,那便是有進入中樞的極大潛力,這便是李格非所看中的家世背景。


    其次,趙明誠本人的性格與誌向又是李格非所看好的。李格非自己身處朝堂,自知從政之路如履薄冰,如今秦剛雖然本人身處高官,但卻因為沒有後台倚仗,說不清哪天就會被政敵清算打倒。所以,還不如像趙明誠這樣,隻需要蒙受父親的高官蔭護,踏踏實實地在太學裏讀書學習,再附加一點金石學這樣的文雅愛好,便可舒舒服服地過著小日子。


    再者,李格非十分清楚李清照的性格,他也不會貿然尋找一個隻有身世但未必能對女兒好的人來做女婿。趙明誠一直十分喜歡李清照,他的性格也多會在生活中順從李清照。同時自己的女兒之前也一直與他的關係尚好,具有著相識相交的基礎。


    所以,李格非現在不會把話說破,更不會對女兒有任何強迫的意思,隻是時不時去邀請或者暗示趙明誠多往自己家裏走動走動。


    當然,李格非的這種慫恿,自然是令趙明誠求之不得的。


    隻是這種樣子下的見麵,實在令李清照提不起興致來。隻是不好硬拂了父母麵子,她隻能勉勉強強地坐在那裏,百無聊賴地發著呆。


    “對了,德甫,你自幼就喜愛研究金石之物,想來對古文、古器的鑒別也有一定的想法。這聖上近來喜獲傳國玉璽,不知你與同學同好之間有無切磋研究啊?”這李格非也是看著今天的情景多有些小尷尬,不得已,就起了一個趙明誠與李清照都會感興趣的話題。


    “迴伯父話,小侄修學金石,隻是愛好,何敢談及什麽研究與看法。”趙明誠十分謙虛地說道,“此前倒是學習過朝中蔡學士的研究結果,這曆朝之國璽,所刻之字皆有差異,晉璽之文便是‘皇帝壽昌’,後魏璽之文乃是‘受天之命’,而唐璽之文卻是‘有德者昌’,後晉璽則是‘惟德允昌’。而此次所獲之璽,上麵刻的文字有八個,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顯然就應該是與秦始皇的傳國玉璽上的文字相符無疑了。”


    “哼!人雲亦雲。”一旁的李清照此時卻極其不滿地諷刺道,“你卻是有一句話說對了,你也就是愛好而已,除了這些毫無關聯的生搬硬套,又何敢談及研究與看法!”


    “清娘!”李格非皺了皺眉頭,“德甫年長於你,不得無禮!”


    這個話題卻倒真是說到了李清照的興趣點所在,她則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談及學問,便不分長幼,有德者方可敬之。要是說起這鑒別古物,一看器質,二看傳承,之後才會論及文字裝飾。這秦始皇之傳國玉璽,史書中早有記載,用的乃是藍田白玉所琢而成,可是蔡學士所鑒定的此玉印的質地寫得卻很清楚,分明卻是‘色綠如藍,溫潤而澤’,由此可見,器質便是有著極大的疑點;再看傳承,這傳國玉璽在曹魏獲得之後,曾在其肩部刻有隸書‘魏得漢傳國璽’六字,而在後趙的石勒得之時,又在其右側加刻了‘天命石氏’四字。這些資料都是明見於正史所載,不會有誤,而這兩個最重要的地方,在蔡學士的奏章之中,卻是隻字未提,到底是沒有注意呢?還是根本這古印上就沒有呢?這就不得而知了。然後這兩點不去深究,卻隻是憑借再次一點的原先文字裝飾,就下了斷定的結果,豈不是既為可笑、又為可疑乎?”


    其實李清照所講的東西,趙明誠也不是不知道,隻是他生來膽小,自小便受著父親的嚴厲教育,此時又在李格非家中,他何嚐敢於貿然質疑當朝的翰林學士、承旨蔡京的觀點?隻不過此時被李清照一條一條地指出駁斥後,他倒立刻被說得滿臉通紅,不知說什麽才好。


    “清娘!不得胡言亂語,皇上都已經舉辦了受寶大典,這傳國玉璽又豈是你我敢去質疑的?”原想提個話題促進交流,卻想不到適得其反,李格非也隻能強行以父親的權威壓製一下。


    “既然是探討學問,就不必把皇權拿出來。”李清照在自己家裏,卻是隨心慣了的人,“前些日子,十八叔從滄州來信,談及這受寶大典,卻是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叫做《皇帝的新衣》,你們想不想聽聽?”


    一聽到秦剛的名字,李格非的眉頭就皺了起來,不悅道:“徐之現為邊境重臣,你可不要有事沒事就寫信去幹擾於他!”


    李清照卻視其父親剛才的話語為空氣,便興致勃勃地向三人複述了一遍秦剛信中所寫給她的安徒生的童話故事《皇帝的新衣》。


    現在,安徒生還未出生,這個故事自然也未出現。


    但是在李清照的轉述之下,那個遙遠的不知名王國中,糊塗的皇帝、愚蠢的大臣、狡猾的騙子以及從眾的百姓,還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情況,在講完之後,卻是發現這故事無一不極其貼切地諷刺了當今天子、滿朝文武官員對於傳國玉璽的荒唐態度與可笑觀點。


    就算是李清照的母親王氏,在一旁也是聽懂了這個故事的含義,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所有的大臣、官員、還有那麽多的百姓,最後竟然還都比不上那個喊出真話的孩子!”


    而另一邊的李格非隻是在沉默,趙明誠卻是羞愧得無地自容,隻得站起身來忙說告辭!


    李格非此時也想跟女兒多說幾句,便命下人送其出門。


    趙明誠走後,他看了看李清照,再一次細思著秦剛把這個故事講給女兒的目的,斟酌了再三,這才認真地開口道:“清娘啊,我了解徐之,也明白他的想法,他一定是想說他就是那個說真話的孩子吧?或者在你現在的心中,也會認為說真話的孩子最聰明。但是,現實往往卻是殘酷的,說了真話的孩子會被流放!兩個大騙子穩坐著,成為了那個宮殿裏的尊貴客人,而為了那件並不存在的美麗衣服高唱讚歌的官員也都可以升官晉職。其實你我這些人,雖然心裏都明白,但隻能要保持不開口,至少還能維持著眼下穩定平安的生活。”


    李格非自認為此時告訴李清照的,是他曆經了大半個人生所積累而成的生存哲學真諦,卻想不到,得到的卻是自己女兒帶有驚訝與不解的眼光。


    李清照看著自己的父親,在這一刹那,她突然有了一點非常陌生的感覺,這就是那個從小教她識字看書、探索聖賢大道的父親嗎?


    因為李清照一直都沒有開口,李格非還以為她被自己說服了,便又補充道:“你要是明白了這些道理,今後還是少與徐之來往吧!他太不聰明了。”


    “你也太不了解十八叔了!他雖然心存純淨與真理,卻決不愚蠢與冒失。知道他是怎麽說自己的嗎?”李清照突然間地就笑了,笑得無比地燦爛與向往,“他說他不會是這個故事裏的任何一個人,因為,他,已經成了講這個故事的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風流大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二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二虎並收藏風流大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