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末遼】


    宮中隻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


    ——遼·蕭觀音 《懷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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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洪基,契丹人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的這位既偉大、又昏庸;既仁愛、又殘忍;既嚴肅、又荒唐的帝王。


    他在位四十七年,僅次於在位五十年的遼聖宗。


    或許就是因為他的漫長執政時間,各種各樣看起來絕對矛盾、絕對對立的事情,卻都能在這位契丹帝王身上完美地聚集在了一起——簡單地說:一種口味的菜吃膩了,索性反一種味道吃幾天,老實了太多年的人,止不住也會放蕩幾天。


    當然,對於耶律洪基來說,他有一個根本性的弱點,就是性格仁慈,盲目依賴仁政,以至於他在明麵上會將對麵宋朝的宋仁宗視為一生的偶像。


    這位性格仁慈的大遼皇帝,對待臣屬非常地信任,隻可惜,先後的信任都用到了兩個有遼一朝都極其有名的大奸臣身上。


    一位叫做耶律重元,一位叫做耶律乙辛。


    耶律重元帶著自己的兒子耶律涅魯古想要發動兵變,大臣多次提醒,洪基皇帝就是不信,直到這對父子都設下埋伏想刺殺他時,才被他確信後,趕緊下令平叛並處死了其一家。


    一轉眼,耶律乙辛又上台,此公吸取了教訓,表麵忠誠於皇帝,然後想方設法地先去瓦解皇帝的周邊勢力:


    先是誣告洪基皇帝的皇後蕭觀音私通宮人搞外遇,被耶律洪基一氣之下賜死。然後又說太子耶律浚想謀反,在被囚禁後,很快就派人暗殺了。接下來耶律乙辛又想趁皇帝遊獵的時候謀害皇孫耶律延禧。


    耶律洪基這時才察覺到信任錯了人,才罷黜了耶律乙辛及其黨羽。然後,在耶律乙辛企圖南逃宋朝時,將其誅殺。


    令人無語的是,即使是如此,耶律洪基仍然不改他那仁慈糊塗的脾性,對於往日追隨耶律乙辛的一些黨羽,但凡被哭訴認錯之後,竟然也就放任不咎了。


    比如耶律合魯與耶律吾也這兩兄弟,都是過去耶律乙辛的死黨,被其國人稱為二賊。


    但是在耶律乙辛倒台後,兄弟倆跑到皇帝那裏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是受了對方的迷惑,現在已經醒悟過來了,並表示一定會堅決與乙辛餘黨勢不兩立。


    耶律洪基居然也就相信了他們,先是任命了哥哥耶律合魯繼續做了幾年的北院大王,直到他在任上去世。並在大遼壽昌三年,也就是大宋紹聖四年六月時,任命了弟弟耶律吾也為南院大王。


    當年遼太宗為了推進官製改革,朝廷分為北南兩院,北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分設兩院大王。但是這北院與南院都是位於上京臨潢府,兩府大王也隻能留在上京。


    而遼國最多漢人聚集的南京道,也就是大宋念念不忘的幽雲十六州地區,最高行政長官為南京留守事。


    一般來說,曆任南院大王大多都會兼任同知南京留守事,便就可以去最富饒的南京析津府【注:大遼的南京是指今天的北京,也稱燕京】上任。但是,現在任該職的卻是燕王妃的叔叔蕭得裏底,而燕王耶律延禧正是當今的皇孫,既定的大遼皇儲,這便讓耶律吾也無法遂意了。


    蕭得裏底的祖父蕭孝先就曾做過南京道的統軍使,算是在南京道經營多年,擁有了在這裏最多的肥美牧場與大量的土地、牧奴與農奴。


    蕭得裏底胸無大誌,對內極具諂媚之舉,對外卻又據傲無比,他在析津府的日子卻是整日花天酒地,不理政事、不修邊軍,而這倒卻是給了南麵的大宋河北河東等地有了兩三年的相對安穩的日子,而恰恰就是這兩三年,大宋在趙煦的銳意進取之下,在西北一線,將西夏打打節節後退,以至於李乾順親政之後,屢屢遣使向遼國求救,並請遼國出麵調停。


    所以,遼國一麵遣使處理此事,一麵也覺得應該在給大宋加強一些軍事壓力。於是將原知惕隱事耶律郭三任為南京統軍使,總管南京道兵馬軍事。


    這耶律郭三是個絕對的好戰分子,之前一度征討過叛亂的阻卜【注:遼對蒙古各部落的稱唿】部族而立功。而在他到了南京道就任後,一是看著南麵宋朝的富饒物產而眼饞不已,二也沒把懶於理政的蕭得裏底放在眼裏,一直就謀劃著想找點機會製造邊境摩擦,為他縱兵南下劫掠找點理由。


    而在他到任的第二個月,機會就來了。


    澶淵之盟之後,根據盟約,宋遼邊境必須要保持原樣,未經雙方同意,不得擅自修建任何新的城、寨、關、隘。對此,遼人倒是一直遵循得不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擔心宋人會有膽量向北邊打。反倒是宋軍一直對於一馬平川的河北邊境防線而憂心忡忡。


    紹聖四年年底,霸州北門外有一橋,因夏季發水被衝壞,在進入冬季農閑時,宋朝的州府便開始安排人手對這座石橋進行修複施工。


    耶律郭三終於抓住了這個機會,以懷疑宋兵在邊境修築軍事設施為由,立即派出騎兵千餘,夜圍榷場,叫唿拆橋,因天黑看不清,雙方互有射擊,各有傷亡。


    接下來,耶律郭三便順理成章地開始向南部邊境的武清、安次及永清三縣陸續增兵,大有想將場麵拉大,並擺出了一副“不妨一戰”的架式。


    此時,與北遼南京道相鄰的主要就是大宋的河北路,之前曾經拆分為河北東路與河北西路,後來又於元佑元年時再合並為河北路。尤其是與北遼增兵三縣交界的滄、清、霸、雄四州以及信安、保定二軍便變得非常地緊張,報急的文書更是一封一封地發往京城。


    而趙煦也是極其罕見地不等到新年過完,就召集了重臣前來商量對策。


    “諸位都說一下,遼人此次是不是真的有南下之心?”趙煦有點疲憊地開口問道,新年裏就得到這樣的消息,著實有點鬧心。


    大宋趙氏一族對於契丹的畏懼,是刻在了太宗一脈子弟的骨子裏的。先前神宗皇帝無論是對交趾、對西夏,從未有過畏戰之勢,但是在熙寧七年的遼朝索地的談判中,還是被迫屈服,割地七百裏。除了當時有西北對夏戰爭吃緊,無力兩線作戰的原因之外,對於契丹騎兵南下的天然恐懼,還是占了極其主要的原因。


    很簡單,談判的時候,如果有“談得成就談,談不成大不了一戰”的心理,大抵不會吃大虧。但猶猶豫豫、生怕對方一怒而戰的話,喪權辱國之舉就不可避免了。


    到了今天,即使是已經在對夏戰爭中徹底扭轉了不利之局麵,進而已經暫時取得西北寧靜之主動權的趙煦,在麵對北麵有可能的軍事行動時,依舊還是不能有“不惜一戰”的決心與勇氣。


    “北朝皇帝在位已久,一直深知南北交好的益處,斷無理由就這麽突開邊釁,挑起戰火。況且目前所知南下有動靜的兵力隻有兩萬人而已。遼人雖兇,但也不至於自信到憑借這兩萬人的兵馬就能南下一決雌雄。”首先開口的是同知樞密院事的林希。


    但是他的話卻並未能夠讓趙煦感到安心。


    誰都知道,遼人善騎戰、也多騎兵,前線目前部署的兩萬人不過就是前鋒而已,真的要是開動戰事,別說二十萬,就是三十萬鐵騎,也是可以在幾天之內便可調集而來。


    “臣據報,西夏自屢敗失地後,多求助於北朝,且對遼妄言我有收複燕幽之舉。因此臣認為北朝生事,既有安撫西夏之意,亦有窺探我朝之兵力之實。如若不加注意及防範,恐其順勢南下成患。”知樞密院事曾布卻是對此提出了警告。


    “河北之地雖然無險可依,但是這些年來,我軍還是在邊界廣植柳榆成林為屏,引黃河水為塘濼之地。且這些年來,河北諸軍州重鎮的城池,都因水泥應用而有加固。遼人若仍隻是打草穀劫掠為主,自然難以阻擋,但說要是攻城拔寨,恐非會如他們之意。”林希覺得自己入了樞密院後許久,也是能夠就軍事上一些事情有所了解並可以發表獨特的觀點了。


    “哼!如今可是冬天!”曾布很不屑地用這一句話駁斥了。


    在座的懂得對遼局勢的人都很明白:遼軍一般不會選擇在夏天入侵,一是戰馬在夏天會掉膘,二是如林希之言,河北所做的這些防禦措施在夏天的時候,還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的。尤其在河北境裏分布的大片塘泊河濼之地,不但可以阻止遼人的戰馬暢快行動,而且還非常有利於宋兵通過船隻的溝通運輸。


    但是這個看似天才式的北線防禦手段卻有一個致命缺陷,那就是一旦入冬之後,河流結冰,塘澤便結成了冰原,原先密不可破的防禦戰線在此時頓成了一馬平川。就算是那些柳榆林,也隻能對於戰馬的飛速疾馳稍稍起到一點點的緩阻作用。


    因此,每年一到深秋之後,河北之地便會進入高度戒備的狀態。


    而如今還在正月裏的隆冬時分,河北水長城的防線對於遼人的騎兵等同於無物,曾布嘲諷林希的點正在於此。


    “北朝趁此時節大舉南侵雖有其可能,但也可能隻是其南京道的少數官員的個人意願。而且據老臣所知,目前在析津府的知南京留守事蕭得裏底本乃是一不思進取的契丹貴族,隻是剛剛到任的統軍使耶律郭三的確是個喜好用兵的北人,最近邊境的軍事舉動,理應與此人到任,急於立功而有關係。”章惇沉默了好久,此時才慢吞吞地開了口。


    “按照章相的說法,就是對於眼下的情況不必擔心嘍?”曾布不忘送上一句譏諷之語。


    “恰恰相反,無論是其舉朝大略,還是其地方偏策,遼兵南下,都是危及我朝軍民生計的大事。”章惇皺了皺眉,感覺這曾布近來很是煩人,“國中之生死安危自然不可置於敵手!老臣以為,在遼人沒有撕破臉之前,我們雖不宜直接調兵相抗,但卻可以遣將布局以為對應!”


    “遣將布局?”趙煦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是的!”章惇胸有成竹地說道,“河北路沿邊,計有廣信、安肅、保定與信安四軍及真、定、保、雄、霸、清、滄等數州,其知軍州者多為知兵事之人。當下唯一所短之處便在滄州,其知州為朝散大夫杜紳,之前為司農少卿,並無戰事經驗。此前邊境無憂時其勉強可任。而視眼下之勢,應立即遣一善謀敢戰之賢臣而易之,並委其兼領高陽關路兵馬副都總管一職,一則可提升邊路防禦之軍務,二則以適當的反應震懾北虜異動。”


    河北路因長臨麵臨北遼的軍事威脅,原先設有河北緣邊安撫使司,後為防一路帥臣兵權過重,就像陝西路安撫使司一般,便分拆為大名府路、真定路、定州路和高陽關路四個安撫使司,各司分設安撫使並兼兵馬都總管一人,鈐轄二人、都監四人。


    最東邊的高陽關路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一職,一般都會由知瀛州的官員兼任。


    而按章惇現在的建議,就另外選任一名知兵事的文臣去擔任知滄州的職務,同時再兼任高陽關路安撫使司的兵馬副都總管一職,意圖通過這樣的人事任用處理,一方麵強化對遼邊境的管理力度,另一方麵也不至於過度激化遼人進行更進一步的動作。


    實際上便是對於換任到滄州這一職位之人抱有著極大的期望。


    “哦?章卿既有如此之謀劃,相必對知滄州的新任人選已有打算了吧?”趙煦對此很感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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