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剛自章府中出來,因正好就在內城,索性便趁著下午的天色未黑,街上行人還未擁擠出來觀燈的時機,直接便去了東華門外秦觀的寓所。


    秦觀是知道他今天要去拜見章惇的,原本在家中,心裏有著諸多的不安,既擔心他為對方所不喜,從而惹了大麻煩上身,又擔心被其徹底拉攏過去,失去這樣一個如意弟子。


    突然看見秦湛領著秦剛進來自己書房,趕緊拉他坐下詢問詳情。


    秦剛便一五一十地將今天在章府中情況及對話內容講來。


    當講到章惇提出可以直接保薦他進入中書五房下任職,秦觀不由地驚訝萬分,他曾預想過章惇對秦剛的看重,也猜測過對方可能拿出來的價碼,真是沒想到對方的手筆會如此之大:居然會是中書五房這樣的中樞位置。


    當年王安石推行變法,就是安排了自己的得力幹將曾布就任檢正中書五房之職。以秦剛一個選官之身,雖說暫時隻能以五房裏的主事或主書起步,但既然能夠一步進入中樞,又何愁接下來沒有機會啊!


    一旁的秦湛原本是要退出去的,但是關心著這十八叔的前途,站在一邊聽得是羨慕不已:這是什麽運氣?不需要考試就能進中書五房任職?!


    “徐之,你對此意下如何?”秦觀問的這話有點遲疑。


    “學生對章相公說道:此事甚大,須迴來稟告恩師後方能決定!”


    “啊!”就連秦湛也聽出來這簡直就是當麵婉拒的意思,“十八叔你……”


    “哎!當初我賜你表字‘徐之’,就是希望你能遇事而徐徐圖之!可你!……”秦觀聽了後,心頭一震,先是寬慰,後又是氣惱。寬慰的是沒有看錯這個徒弟對自己的真心,氣惱的卻是如此直白莽撞可能會由此影響未來與前途,“章子厚此人重恩卻薄情,他可施恩於你,你卻不可駁其情麵。所以,此事你當先以允之,何必如此強硬迴絕呢?”


    秦剛微微一笑:“老師既是深知章相公的為人個性,難道以為,我若不提老師,他的許諾後麵就不會加上條件?您覺得如果我不明確與老師斷絕關係的話,他會履諾重用我嗎?”


    “這……”秦觀一時語塞。章惇的刻薄無情,他自然早已經知曉,其非黑即白的政治立場也是朝野皆知的事實,“若是能有機會進入中書,徐之你若是什麽想法,為師也是可商量的……”


    “沒想法!也不需要商量!”秦剛斬釘截鐵地說道,“師恩不可負,秦剛若為個人前途而叛師背恩,將為天下人所不齒,此為其一。”


    秦湛站在一邊,暗暗對自己的十八叔豎起了大拇指。


    “朝廷選士授官,當得舉賢納才,而不得為一黨之私權或一人之私利。章相公若不因學生出身師承而委之重任,學生自當肝腦塗地、以身報國、在所不辭。但若定以黨派身份相脅,非我族類其心必誅,這樣的官職,秦剛棄之不及。此為其二。”


    秦觀聞之,麵色稍緩,但口中仍道:“不管怎麽說,還是為師牽連了你。”


    “秦剛曾對章相公說過,‘百姓雖不能治天下,但卻足以評定士大夫治天下的得失。’所以能夠成為秦剛心中秤衡準心的,一定會是天下百姓之心;能夠成為秦剛一生的目標與理想的,必須得是生民眾生的萬世太平!”


    “而此之宏大目標,他章相公本應如此認為,但恩師您又何嚐不是如此認為?蘇大學士又何嚐不是如此踐之?可又為什麽實現文治武功的前提,必須就得是你死我活的黨爭呢?”


    對於這個問題,秦觀迴答不了;對於拒絕了章惇邀請的後果,他也看淡了;但是,眼前的他,卻有一件事情是十分清楚的:自己這個徒弟沒有收錯!


    “唉!”秦觀長歎一口氣後,看了看一直還留在書房裏的秦湛,對他招了招手。


    待秦湛便走了過來,他抓起兒子的右手,又拉過秦剛的左手,將其二者疊於一處說道:“湛哥你聽著,徐之雖然拜我為師,但我所能教的,不過是文章心法。至於為人處事、甚至治世之道,他卻當得你一世之師!”


    秦湛聽了,毫不猶豫地說:“十八叔一直是孩兒的榜樣,也是孩兒敬重的師長。”


    秦觀寬慰地點點頭,並且補充道:“吾也深知,徐之非食古不化之徒。師道不守、大道不明,更何況如今朝局險惡,黨爭愈烈,有人想混水摸魚,有人想鑽營謀私。當下可謂急風驟雨將至,但隻要你我父子同心、師徒共德,何懼他明槍暗箭!”


    秦剛聞之精神為之一振,秦觀性格溫厚,為人純善,又因先前仕途不順,常有消極頹退情緒。而今天因受徒弟事情刺激,竟也萌生了幾分身為師長護犢擔責之心,這恰恰是秦剛所最希望看見的狀態。


    “那今日乃是上元燈會第一天,老師家附近甚是熱鬧,徒兒今天就在這裏討口酒吃,飯後陪師父與少母一同觀燈如何?”


    “甚好甚好!”秦觀麵色紅潤地讚同。


    飯後,秦剛同秦觀一家四人外出觀燈會。


    雖然家鄉高郵每年元宵也有燈會,但也不過一條區區一兩裏的縣城主道,各式花燈不過數百盞。哪裏比得京城裏的這番景象。


    秦剛下午經過的宣德門門外的潘樓街與禦街,那是京城燈會最熱鬧的地方,但正因為熱鬧,去的人多,他們一行中,還有戚老太太,所以就不去湊那邊的熱鬧。而就在東華門外的燈會就足以讓人大飽眼福了。


    東華門的城牆上的“燈槊”已經陸續點起。


    這種燈得用一整根約有碗口那麽粗的大毛竹,削去周身的枝葉,將頂端破成許多根的細條,兩兩對接,下半部分壓成圓球,上半部分掰成蓮花瓣兒狀。然後就在圓球中插上蠟燭,蓮心處放燈盞。一排排地整齊插於城牆之上,遠觀其高聳入雲,頂端朵朵蓮花盛開,照得夜空通明,既有威嚴肅殺之氣,又有節日喜慶風采。


    潘樓街那裏的街燈多為開封府雇人紮放,要的是富貴大氣,以迎合晚上,會從皇城裏登城樓觀燈的官家、妃嬪們的高興。而東華門外多是各種酒樓、飲食店,為了答謝一年以來的眾多食客們的光臨惠顧,更是為了能夠引來更加火熱的生意,各家商戶也分別是使出渾身解數,在自家店鋪門口,雇人紮造各種造型奇特的花燈。


    就在這一路之上,道路兩邊,各家店鋪的門口多以燈球、燈槊裝扮,而招牌及簷梁處,便見得各式秀氣多樣的絹燈、鏡燈點綴,為招徠生意、更為彰顯店鋪字號的字燈、水燈也特別突出。遇有實力雄厚的掌櫃,各式龍燈、鳳燈、走馬燈俱是爭奇鬥豔……


    由於秦剛明裏暗裏的各種接濟與孝敬,秦觀家這個年過得十分舒心,尤其是戚老太太,著了舒適的新衣,佩戴了貴氣的首飾,又在兒孫的攙扶下,慢慢行走於這燈海光影的浮動之中,臉上的笑容從出門之後,就沒有消退過。


    秦觀看著燈火不絕的街景,不禁微笑著對秦剛說:“如此良辰美景,徐之可曾會有什麽偶得佳句吟來一聽?”


    秦剛笑道:“要說元宵佳句,蘇大學士在密州所作的那篇《蝶戀花》,已讓人望其項背,難以企及了。”


    秦觀點點頭,信步背誦出蘇軾的這首詞句: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風味應無價。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卻入農桑社。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


    老師一句‘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以情寫景,確是神來之筆法。”


    其實秦觀在前兩年的元宵節也曾填得一首《蝶戀花》。


    今歲元宵明月好。想見家山,車馬應填道。路遠夢魂飛不到。清光千裏空相照。


    花滿紅樓珠箔繞。當日風流,更許誰同調。何事霜華催鬢老。把杯獨對嫦娥笑。


    可以看出,同樣是異鄉思念,同樣是傷懷感時,秦觀多少還是缺了蘇東坡的那份豁達與文字的透暢之力。


    秦湛卻過來說道:“師公之作雖好,但是元宵諸詞中,我還是認為六一居士的《生查子》為最佳。”


    說完,他便搖頭晃腦地背誦而出: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果真是少年心性,更加關注在這元宵佳節之際可互訴衷腸的男女情愛之句。


    其實,眼前的燈景車流、人來人往,秦剛心中感覺更加貼近的,還應該是此時尚未出生的南宋詞人辛棄疾的那首《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讀其文字者,隻能感慨燈火闌珊處的一生摯愛之人,讀及真情者,方能領悟稼軒先生為己終生不悔之理想所追求的深情厚意。


    隻是,秦剛之前已經抄了辛棄疾半闕詞作,而今這首千古絕唱,他更是不敢竊為已有,隻在此時,於心頭默誦,印證體驗這大宋元宵燈會中“花千樹、星如雨、玉壺轉、魚龍舞”的人間勝景。


    當然,燈景再美,也不如笑語盈盈之情意所係,在這歡聲笑語的人群之中,驀然迴首,真若能夠看見某個可以魂牽之人,也不枉這人間走過一場。


    心意正動,秦剛不由自主地迴首看去:卻是一如既往的行人商販。


    由此暗笑自己多情也多心,哪來的那麽多巧合中的理想愛情。


    又行得數步,戚老太太聽見前麵燈火耀眼之下,擺開了一溜的攤座,聽著有人吆喝“水飯、熬肉”、“鮓脯、白腸、抹髒”,老太太突然聞著了香,轉頭與朝華說了幾句。


    倒是一旁的秦湛耳尖,說:“娘娘是饞著鮓脯了,那我就去買一些。”


    戚老太太笑罵道:“我就是聞到了香味問問,誰說我饞了?”


    秦湛一邊跑前去,一邊說道:“算是我饞了好不?一起買來一起嚐。”


    秦剛似乎聽到了身後有聲音叫他,迴頭看了一眼,似乎是聽錯了。轉頭過來,正欲與秦觀說些什麽,卻又分明聽見有人叫“徐之哥”。


    再驀然迴首,正瞧見,正好行人走出一個空檔,十幾步以外的街角之處,笑語盈盈、衝他招著手,又款款走來的清眉秀目之少女,不是郭小娘是誰?


    秦剛的心裏通通直跳,她怎麽又出來了?怎麽會如此叫他?怎麽又會在這裏偶遇?


    正滿頭混亂著,已經看到對方很快地走近來,他的嗓子有點發幹,一時有點慌亂地說道:“怎麽,小娘,你……”


    “誒!誒~,誒~,徐之哥,你倒要看看清楚我是誰?”因為走近身邊,聽得聲音清楚,秦剛才猛然醒悟,再定睛一看,哪裏來的郭小娘,這分明就是李清照這個小丫頭嘛!


    其實也難怪,之前李清照一直是梳著小女孩的雙耳發髻,今天不知為何卻換了尋常的少女發型。加上夜晚燈光的閃爍,最重要的是秦剛內心的想法,他竟然把人給看錯了。


    “清娘嘛!怎麽,又和你家大人走散了?”秦剛穩了穩情緒,鎮定地打招唿。


    “哼哼!”可惜李清照沒理會這個問話,而是看著他壞壞地笑道:“想‘亮哥’了嗎?”


    “少遊兄,徐之老弟。”那邊過來的卻是李格非,還有陳師道一家,原來他們兩家人是一起出來看花燈的。


    “還是清娘眼睛亮,早就說前麵的肯定是你們,果真也就是。”陳師道強調說。


    秦湛正買好了鮓脯迴來,正好看見李格非父女還有陳師道,趕緊把手頭給了老太太之外的,都分給了他們:“你們先拿著吃,我再去買,我再去買。”


    趁著這個空,秦剛悄悄對李清照的耳邊說:“你說過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李清照一瞪大眼睛,驚道:“今天這事也算?”


    “一迴事!也是同一件事!你得負責到底!”秦剛隻能硬掰。


    李清照一時語塞,不服氣地說:“那得加錢!加五貫。”


    “成交!今天你看中的東西,我都來付錢。”秦剛幹脆利落地解除了隱患。


    “清娘,你又拉著徐之作甚?”李格非隨口說了女兒一句,然後帶過自己的夫人王氏與秦剛介紹認識。


    王氏與陳師道的夫人郭氏走在一起,她雖與郭氏年齡相仿,但眉宇之間以及舉手投足之態,卻儼然有點一股大戶人家、不可小視的氣度。


    陳師道也察覺到了秦剛的反應,靠近他的身邊,輕聲笑言:“徐之可知這王夫人是何出身?”


    “哦?小侄不知。”


    “故岐國公王文恭公之長女。”


    宋人,尤其是已故前人的稱唿非常繞繞。也算是秦剛入京以來,耳聞目染外加刻意補習,又在王姓高官裏想了一圈,才對應想到了前任宰相王珪。


    王珪,字禹玉,曾是科舉榜眼,後在神宗後期官至左仆射兼門下侍郎,成為宰相。元豐八年封岐國公後去世,諡號文恭。所以會稱其為“故岐國公王文恭公”。


    王珪雖然是因個人無主見,政事無建樹,而被朝臣譏以“三旨相公”——即隻會稱“取聖旨、領聖旨、已得聖旨”,從不提個人意見。但是他以文得仕,才思敏捷,文筆閎肆瑰麗,乃是當世不多的大家之一。


    秦剛此刻又瞥了一眼正歡喜地看著花燈的李清照,心道此前隻關注於此女的作品、與其不可一世的才華,少有關注他的出身。而此時看來,她不但完全繼承了其父李格非的文學修養,更是從其母親那邊,獲取了來自於外祖父的遺傳加持。


    不一會兒,李清照卻跑來問陳師道:“履常,你們家的那個德甫什麽時候再來啊?”


    陳師道很不悅地問道:“叫我什麽?”


    “哦,履常叔,德甫什麽時候再來啊?”


    “不知道!”陳師道聽其改了口,臉色稍緩,迴答卻依舊硬梆梆。


    “哼,我就知道你小心眼。我去問郭嬸嬸,她肯定會告訴我。”


    李格非則過來把李清照遣走,看看陳師道的臉色,也歎了一口氣勸道:“履常不必太執著,畢竟也算是親戚嘛!”


    “我可不認這門親戚。”陳師道依舊固執地說道,“眼下新黨得勢,這廝投奔章扒皮【注:指章惇,朝中不喜他的人私下以此稱之】,竟又得以迴到國子監。瘋狗一朝得勢,接下來大家都要小心他會去咬誰!”


    秦剛一問才知,他們講的卻是此時迴京重任國子司業的趙挺之。


    而趙挺之娶的正是郭慨的大女兒,也就是說,他與陳師道互為連襟。


    這次趙挺之一家迴到了京城,他的兒子,尤其是三子趙明誠,表字德甫,偶爾也會過來看望一下小姨及姨父。


    而這趙明誠自小便是喜愛金石收藏,恰巧遇上時不時會來陳師道家串門的李清照,一時便因為這共同的愛好,而甚為投緣。剛才李清照過來問的那個德甫,正是指趙明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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