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手捋長須,滿意地看著秦剛說道:“你雖未及冠,但現在京城走動交往,沒有表字的話,十分不方便。今日我既收你為徒,便也一並為你取字如何?”


    “老師能賜字,是弟子的榮幸。”


    “你名為剛,剛者至強,但過剛則易折,應緩而長久以補之。易經卦象中,乾卦純陽爻便為至剛,乾卦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意以純粹的、不息的堅持代指至剛。所以,我想,為你取字‘徐之’二字。一則以徐蓄勢,補剛以長久之韌性,二則……”秦觀看了一眼此時戚老太太坐的位置,道,“你我之師徒緣份,還是多虧了拙荊徐氏之力,此字也有巧合之意。”


    “謝恩師賜字。”秦剛再拜畢,偷眼看了朝華一眼,見其麵色如常,心中暗歎此女對恩師用情至深、用情至純,當舉世難尋。


    至此,拜師禮結束,眾人皆上前分別向師徒二人各自祝賀。


    因秦觀家裏狹小,不便留宴,便安排眾人前往附近的孫家正店用餐。


    這孫家正店也是京城的七十二家正店之一,都是獲官府許可,能自釀酒水的大酒樓。秦觀提前一天,已經在這裏預訂了可安排兩桌酒席的大間。


    戚老太太年紀大了,不便外出,朝華便陪她留在了家裏。


    這頭秦觀接過了老太太剛才收下秦剛呈上的拜師紅包,隨意打開一看,竟被嚇了一跳:


    裏麵雖然隻有薄薄的三張,卻分別是京城錢莊的銀票兩張,各是一千貫,還有淮南東路的鹽引一張,又是一千貫。


    秦觀入京為官之後,雖說京官俸祿優厚,但就算是將每月正俸、衣賜、祿粟、茶酒薪炭等等雜項統統折算在一起,每月不過二十多貫,這三千貫便是其不吃不喝十幾年的俸祿。


    朝華見其發愣,走過來一瞥,起先也是被這數目嚇住了,不過她畢竟是平日裏當家,知道這銀錢的重要性,稍想了一下想明白其中緣由,輕聲對秦觀說:“十八叔有此心久矣,從他首次上門便可看出。之前隻是沒有合適的理由罷了,此次你既收其為徒,也不必在此事過於扭捏,他以真心待咱,咱也不妨大方收下,更以真心對他便是!”


    秦觀想想也是這理,這才安心收下。


    “徐之,徐之。”李清照躲在門廳一側,使勁地朝秦剛招手。


    秦剛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是“徐之”正是自己新取的字,李清照是在叫自己,便走了過去。


    饒是此時的李清照不過是個小丫頭,他也極難按捺得住自己激動且慌張的心情,隻得故作成人狀,彎腰對著她笑道:“這徐之也是你可以叫的嗎?你該和湛哥一樣,叫我十八叔。”


    李清照撇撇嘴,不過她卻歪著頭想了一下說:“少遊叔送你的那本《孝女曹娥碑》,你若能借我看上幾日的話,我便叫你十八叔如何?”


    秦剛看其盯著手上那本拓本時的表情半是關切、半是狡黠,甚為可愛,脫口而出道:“你若真是喜歡這帖,我便送你就是。”


    “徐之,使不得!”那邊李格非先是注意到了李清照去叫秦剛,便趕緊走過來,正聽到此話,趕緊阻止道:“小女過於頑劣,口無遮攔。她哪知此書珍貴,又是少遊贈你的師賜禮,萬萬不可啊!”


    秦剛心道這書其實隻是自己事先幫老師安排而已,不過聽了這話後,也覺得第一次見麵就送此等貴重之物也是不妥,便改口道:“令愛既然如此喜愛,那不妨就先借去看上幾日。我家還有王右軍的其它碑拓,過些時日來還此書後,還可再借。”


    “啊,十八叔,你家還有王右軍的碑拓嗎?”李清照驚唿一聲,竟已經十分自然地改了稱唿。而李格非也是知道自己女兒自小就喜愛金石碑拓之物,如是借閱,他也不便再攔,隻是搖搖頭,任其纏上了秦剛問東問西。


    大家交談著,便都陸續到了孫家正店。


    酒樓裏的空間要比秦觀家裏大了不少,大家之間的相互見禮也方便了不少。


    看到秦剛身邊有空,一名瘦削高個之人走了過來,很恭敬地向秦剛行了一禮道:“男女【注:宋人常以“男女”一詞作為自謙之稱】名叫高二,受小王駙馬之命過來賀禮,有幸見過秦官人。”


    “哎呀,多謝多謝,老師已經給我取字了,叫我徐之就行了,不要什麽官人不官人……等等,你是小王駙馬派來的?你叫高二?”


    “正是,男女早年在蘇大學士身邊做些抄寫事宜,前被推薦到小王駙馬身邊做事。昨日聽聞宣德郎收徒,受托前來祝賀。”高二仍以十分恭敬的態度向秦剛解釋。


    “那高二,聽你名,想必在家中排行老二,可有其他名字?”因為聽到了小王駙王,秦剛想起應該是指娶了神宗妹妹蜀國長公主的王詵,與蘇軾等文人關係甚熟。那蘇軾推薦過去的姓高之人,理應就是他在後世十分熟知的那一人了……


    “慚愧了,秦官人一定是聽說男女在市井喜愛踢球,朋友送了一個渾名叫高球!”。


    高球!這便對了,這便是高俅早期的曾用名。


    秦剛此時甚是熱情地拉住高球,說道:“改日一定要去看看你的球技。”就差一點沒有脫口叫他一聲“高太尉”了。


    而此時的高球當然並不清楚秦剛的想法,隻是覺得秦少遊的這位新弟子不僅不因身份之別對其熱情,而且居然對於踢球甚感興趣,於是一邊應諾,一邊十分知趣地慢慢退至一旁,將搭話的位置讓予他人。


    高球居然是如此守禮知節的一人麽?


    彼此再說了幾句之後,秦觀與黃庭堅已經開始招唿各人趕緊入座。


    兩桌酒席,秦剛與各位蘇門主要弟子,也就是他的老師、師伯、師叔們坐一桌。而秦湛則陪同著其他人再坐一桌。


    席間的黃庭堅等人已從拜師一事中看到了秦剛的品性與真性情,桌上也都默契地隻談詩詞風月,不言政治風向。


    今天秦觀是主角,朝華也不在場,師兄弟們自然還是關注起了他最近所寫的一些酬唱之詞。


    所謂酬唱,便是京城文人酒會宴請時的一種交往方式,而且是以詩詞相互贈送,哪怕裏麵寫得再是肉麻的吹捧之言,都會顯得風雅無比。


    秦觀的風流才子之名,往往源於他寫的詞作。


    當然,早年的秦觀在雲遊各地之時,又負少年之才,其華麗的詞藻、入微的筆觸,創作出來的那些婉約名詞,也就相當於後世的流行歌曲,試問那些歌伎舞女,對其傾心仰慕者,便是何其地正常。


    又或者說,這本身便是那個時代文人士子自身津津樂道之事。


    事實上,在入京為官後,尤其是在老師蘇軾曾批評過他在《滿庭芳·山抹微雲》中的那句“銷魂當此際”是“過於仿學柳永作詞”,實際指出他的詞文輕浮,缺乏意蘊。


    此後,秦觀非常重視老師的批評意見,雖然他的文筆與詞風依舊輕婉秀麗,但是卻愈發突顯出了他比柳永更加注意思想升華、更加意境營造的功力。


    尤其是眼下眾位師兄弟對於秦觀的調侃,說的就是他們在京城常見的文人酒會中的酬謝詩詞。這類酒會,多有歌伎寵姬相伴,彈琴唱曲奉迎。那麽作為參加酒會的客人,在創作這類的詩詞時,要麽吹捧席間男子的才情、要麽誇讚各個女子的容貌才藝,歌頌一下忠貞的愛情,褒揚一番風雅的蜜意。說到底,不過都是一些逢場作戲的社交手段而已。


    如果說秦觀有錯,就在於他在這方麵的平均水平也太高了。隨手拿出一篇,便是可以傳唱一時的佳作。


    於是,有人隻是隨口的調侃、也不乏會有嫉妒甚至別有用心之徒,牽強附會地把他作的每一首詞,都關聯上某一位風塵女子,不惜編寫一些“見一人愛一人、愛一人寫一詞”的豔俗故事。畢竟嘛,也隻有這樣的故事,才能更容易被大家傳播。


    其實,就在這一年多裏,恰恰正是秦觀正式納朝華為妾的時間。家裏嬌妾在旁,哪裏來的到處留情的環境。


    所以,古時的酒會吟誦的詩詞,就如後世滿篇情愛字眼的流行歌曲,總不能說每一個詞曲作者以及歌手都是到處留情的泛愛情種?


    “哎呀!少遊兄近日又惹事上身了。”陳師道故作神秘地吊了吊大家的胃口,然後就接著說下去了,“前些日子不是朝中張府卿設宴請客,中間讓其寵姬碧桃出來勸酒,少遊便就舉杯反勸。其主張府卿便說:‘碧桃不善飲酒。’誰知這碧桃竟然答說‘為了秦學士,何惜一醉。’然後舉大杯而痛飲。直把眾人看愣。”


    “哈哈哈哈!”聽到這裏,眾人皆是大笑,大多感覺這個寵妾太有個性,也算是個酒間佳話。


    “隻是少遊兄的濫情就起來了,當場填了一首虞美人之詞給那碧桃。”陳師道便搖頭晃腦地背出:“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迴,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為君沉醉又何妨,隻怕酒醒時候斷人腸。”【注:此故事出處詳見本章末】


    此詞背完,席間眾人默然了。有人是在迴味詩句的韻味,而有人則是在思考當時的環境。


    稍後,李廌便試問道:“可是這張府卿因此而生氣了?”


    “當然啦!”陳師道得意地說道,“那張府卿當場便發狠放言:‘今後永不令此姬出來!’”


    秦觀此刻便被陳師道說得有點無奈。


    反倒是秦剛對此卻有異議:“詩詞之說,多有吹捧之語。老師謝其寵姬盡興飲酒,而作以珠玉之辭贈之,不過恰恰是席間的禮尚往來嘛,又有何氣焉?我覺得這位張府卿若是唐明皇的話,一定會把寫《長恨歌》的白樂天砍了頭!”秦剛見尚有人未曾領會其意,便補充說:“誰叫詩中寫著想和貴妃娘娘‘在天願為比翼鳥’呢?”


    “哈哈!”黃庭堅首先讚同,“徐之所言甚是。我是覺得這張府卿當日之話,不過是佯作生氣、活躍氛圍罷了。當然,他若真是因此而生氣,少遊以後少去應他的局罷了!”


    秦觀先聽徒弟出言維護自己,後又聞師兄認同,甚是開心,隨口便道:“要說情詞贈人,徐之前幾日贈我之《我儂詞》,不僅詞風新穎,我與朝華聞之,更是滿心歡喜!”


    提到秦剛的好詞,眾人皆是好奇,秦觀便在席間將其背出,倒是各人看法不一。


    與秦觀一同叫好的是張耒、李廌,認為詩詞所能表情,用語遣句可以容納不同的風格。但是黃庭堅與李格非卻總以為俚語入詞偶一為之可以,但真的成作,還須打磨集粹。


    秦觀便說:“徐之前幾日也是醉後口占,哪能忒多要求!”


    陳師道便說:“前一首詞是徒為師正名,後一首詞是師為徒爭名。哎呀!果然今天這酒,吃的是這對師徒情深酒啊!”


    眾人皆是哈哈大笑。也虧得陳師道這句說笑之話,頓時化解了方才爭執引起的小小尷尬。


    這時,便有人起頭,便要作詩詞酬唱。


    眾人便以時下習慣行起了酒令,著中者便得以今日之情形,當場作詩詞。


    先是張耒中了,其吟誦了一篇七律。接下來,晃補之與黃庭堅先後抽中,皆是沒有勉強,少頃便成佳作。


    這樣子的話,便讓秦剛的心裏頗為擔憂:自己來此近一年,讀書行文尚可,這詩詞一道,前幾次,也都是臨時抓兵,幹的是後世文抄公的事情,又多以討巧的另類風格遮掩過關。而今天坐在這桌的,可都是當世文豪級別,真要是輪到自己現場作詩,就怕露了怯!


    於是,趁著剛剛黃庭堅的詩作吟罷,眾人拍掌稱讚之時。趕緊叫胡衍將這次帶進京城的“一品天醇”去搬了五六瓶上桌,再拱手道:“各位師叔伯,今天的機會非常難得。這是胡兄弟從揚州蕃商那裏,特意帶來好酒,名為‘一品天醇’,數量不多,請各位品鑒!”


    開酒之際,已有人懶洋洋地應道:“你這酒名不錯,聽著倒也大氣,就是不知……”


    後麵的半句嘎然而止——因為酒瓶一開,香氣四溢,竟是眾人從未聞過的透心之香。


    正是這獨特的酒香,令在座眾人止口不語,就連胡衍此時用專用的小酒杯一一替換掉眾人麵前原來的酒碗,也無人疑問或阻止。


    胡衍當初在揚州各大酒樓推銷此酒,這種現象早就是見怪不怪——比眼前這些文豪更失態、更意外的人情況他都見多了。


    所有人都在一邊看著秦剛親手將酒瓶在每個人有麵前小酒杯中斟滿,一邊以不可思議的臉色深嗅著這酒的香氣。


    “老師,各位師叔伯。秦剛以此酒,再次感謝各位今天觀禮光臨。”秦剛給所有人斟完後,自行舉杯,又補充一句:“此酒甚烈,可淺嚐小啜……”


    黃庭堅乃好酒之人,聞完此酒之香後,慨然而道:“好酒更須暢飲!”


    說完,一口飲盡,頓時麵色發紅,雙目似炬,從喉嚨到胸口,好似一團野火燃燒,忍不住呲牙咧嘴三四下,這才長出一口氣,喝道:“好……酒!好烈的酒!”


    而模仿他一口飲盡的陳師道可就慘了,先是一口嗆住,轉而劇烈地咳嗽不止,竟然是鼻涕眼淚齊出,但狼狽不已之後,依然喘了幾口氣道“好酒!”


    眼看這對師徒【注:陳師道實際是拜黃庭堅為師,之後也位列蘇門弟子】在前麵打樣,後麵的人自是不敢輕視,皆聽秦剛的提醒,小心地啜飲淺嚐,入口細口。頓覺烈酒入口,唇齒生香。


    “此醇隻應天上有!果然不枉‘天醇’之名!”秦觀也是飲得興奮異常,“徐之,這樣的好酒,怎麽到了今天才拿出來,居然連我都不知。”


    秦剛便向眾人解釋,隻說這種天醇佳釀是在揚州的蕃商所獨營。因為家裏的生意往來,胡衍便有心將其引入京城,接下來會找當地的行商,進行入京販賣的相關事宜。


    於是,眾人便向胡衍問起此酒價格幾許、何時發賣、何處可賣等事。


    發賣之事,胡衍便稱自己剛剛到京城,原計劃在這次秦剛拜師之後再行去市場上找找,尋找一下合作的夥伴。而關於價格,先是告訴了大家此酒在揚州的售賣價大約是每兩三百文錢,而到運到京城販賣,雖然還不能最終敲定,但算上兩地之間的運費及稅金之後,至少要賣到每兩近千文左右。


    一聽價格,在場之人無不驚歎——以他們的俸祿,大多隻能偶爾聞聞酒香了。


    “哎!我等雖然買不起這‘一品天醇’,但是想喝的時候,就來找少遊。想必徐之怎麽著也不會讓自家老師喝不到這天醇美酒吧?”晁補之老神在在地說道。


    “眾位師叔伯如肯賞光,每月一聚,這聚會時的‘一品天醇’,就由學生我來提供了!”


    “好!徐之好爽快!少遊好福氣!”


    “我們再飲一杯,今日不醉不休!”


    注:這首《虞美人》是宴樂酬唱之作,作於元佑後期。據《綠窗新話》記載,秦觀住在京師期間,有一個貴官請客吃飯,中間讓自己的寵姬碧桃出來勸酒。秦觀為了答謝其意,又舉酒反勸她喝。貴官怕碧桃不願意,說:“碧桃向來不善飲酒。”碧桃卻爽快地說:“今天為了秦學士,我何惜一醉。”然後舉大杯痛飲。秦觀很感動,當場填了這首詞送給碧桃。而貴官雲:今後永不令此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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