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表示歉意,更是為了表態,錢勰特意在府衙後院擺下了一桌官宴,特意為這幾天衙門裏的無故扣押之事,給秦剛賠禮。


    為怕秦剛拒絕,還特意提前請來了秦觀作陪。


    而一早就守在堂下聽審的黃小個與秦湛兩人,看到事情圓滿解決後,趕緊分頭去向未能前來旁聽的羅掌櫃以及李禠去報平安信。


    秦觀來了之後,秦剛才得知,原來錢勰的府邸也是住在堆垛場,兩家算是隔得不遠的鄰居,無論是在官場上還是生活中,錢勰一直是對秦觀多有照顧。而這次的案子,身後實際牽涉到了新舊兩黨之間的角力抗衡,錢勰一開始的謹慎與猶豫,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對於這頓賠罪宴,他與秦觀都是欣然接受的。


    待得宴後,秦剛隨秦觀從開封府出來,已經開始在街上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濃濃過年氣氛。


    “十八啊!”秦觀猶豫了再三,還是開口說了自己心裏的想法,“這些日子一直在改你的文章,我深知你的想法與誌向,遠非舊黨、新黨這些能標識或者說是禁錮的。其實我也早就厭倦了這種‘黨同伐異’的朝堂風氣,隻是一直以來身不由己,徒勞無功罷了。”


    秦剛深以為然,其實不僅是秦觀,就包括他的老師蘇軾,都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舊黨,從來都不會把“黨爭”放諸於真理之上。他默默地邊走邊聽。


    “但是,經曆了這次變故,魯直【注:指黃庭堅,字魯直】為你之事一直奔走出力,就在方才,錢穆父特意讓我來一起請你吃飯,言語間更是對你多有看重。所以,再加上你我族內兄弟的關係,你身上的蜀黨印記可謂是要越蓋越實了啊!”


    秦剛聽了,十分明白他的擔心,便迴道:“七哥莫要擔心,對秦剛而言,舊黨也好、新黨也罷,既本心無所欲求,那外人如何來看,本來就不是一個事情。”


    秦剛搖搖頭說:“十八你還年輕,不明白朝廷中這黨派立場的重要性。你剛入京之時,我就知道你與宮中劉都知之間的交情,也聽你提到過路上與章相公之間的緣分,前些日子你與李尚書家的四衙內又有了交情,這些關係都會讓你在接下來的仕途發展中事半而功倍。所以,我在想,如果你要選擇朝堂得勢者為依靠的話,其實我是不反對的。”


    聽得秦觀說出這等的肺腑之言,秦剛也不得不動容地說:“七哥,我自幼便崇拜您的文采與學識,這段日子更在學習中受您的言傳身教。我記得,黨爭從來就不是您治學的原則之一:即使是在朝中重臣對新法趕盡殺絕的那幾年,您與東坡先生依舊還是喊出了‘不以朋黨之見盡廢新法’的唿聲,當為愚弟一生學習之楷模。我秦剛雖年幼言輕,但心中有準,從人而不從黨,從言而不從學。坦蕩於天地,無愧於來往!”


    “說得好啊!”一席話說得秦觀也激動了起來:“十八弟,如此看來,倒是愚兄我看狹隘了。好一句‘從人而不從黨,從言而不從學’。正好方才桌上吃得拘謹,未曾喝得暢快,你便去我那裏,叫你小嫂再做些酒菜,我們當把酒言誌,不醉不休。”


    當晚,朝華侍奉、秦湛作陪,秦觀拉著秦剛對酒而談,情緒高漲。


    在此之前,他一直認為是因為自己的舊黨身份影響了這位才華橫溢的族弟而無奈,接著又因在事發之後他個人的人輕言微無所作為而有愧在心,終於今天看到秦剛平安歸來,又終於能夠淋漓暢快地放縱一迴。


    酒興所至、詩興頓起,秦觀不由地擲杯而吟:


    “美酒忘憂之物,流光過隙之駒;不稱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開口笑一月亦無二三。”


    “莫思身外無窮,且睹尊前見在;功名富貴何異楚人之弓,城郭人民問取遼東之鶴。付與香鈿畫鼓,盡歡美景良辰。欲奏長謠,聊陳短韻。拿筆墨來!”


    邊朝華早知其習慣,就在忙完酒菜之後,便已將筆墨紙硯都備好,此時便直接拿過來。


    秦觀揮筆而下,便成一七言絕句在紙:


    平原居士今無影,


    鸚鵡空洲誰舉杯;


    猶有漁陽摻撾鼓,


    為君醉後作輕雷。


    寫罷哈哈一笑道:“十八弟,君之才智,不在禰正平【禰衡,字正平,東漢文人。也是詩中所指平原居士,少有辯才,曾折曹操】之下。此詩贈你,正合適。”


    秦剛此時也已有醉意,指著紙上文字搖頭笑道:“不妥不妥,禰衡大才卻短命,愚弟學不來其雄智,也不想學其狂傲。七哥當罰酒三杯!”


    “十八你在誑我。”秦觀雖有醉意,但卻在邏輯上保持著足夠的清醒,“唐人張元晏曾有文曰:‘禰衡垂一噪聲之名,關羽藎萬人之敵。’世人比以禰衡,皆讚其智,正如比以關羽,皆慕其千裏走單騎、水淹七軍震中原之勇,又有誰會忌其敗走麥城之事呢?十八該你罰酒。”


    秦剛一時語塞,隻得微笑著自罰。


    邊朝華細心地收完紙墨之後,便安靜地坐在一邊,望向秦觀的雙眼,充滿了愛憐與崇拜的神情。


    秦剛偶爾的一瞥,看到了這幅令他怦然心動的場景——在後世的書中,他曾讀到過秦少遊與這位傳奇女子之間的動人故事,但遠遠不及此時此刻親眼所見的這般美好。


    在即使是再低的酒精作用之下,他的雙眼也已經開始迷離,雖然後世的他並沒有特意記憶過這段時間的曆史,但是即將至來的紹聖之年,對於早被打上深深舊黨烙印的秦少遊來說,注定將是一場悲劇的啟幕。


    更不消說在這場悲劇中更加淒苦無助的邊朝華——秦少遊在被外貶的路上,不忍朝華跟著自己受苦,而兩次遣其迴家,卻不曾想到,卻令這位癡情堅貞的女子,從此陷入終生孤苦的痛苦思念生涯之中。


    “七哥……”秦剛的舌頭已經有點不聽使喚,而他正在努力控製著著忽而混亂、忽而透亮的思維,試圖想把這一刻的心裏話傾述給眼前同樣進入醉態的秦觀,“聽,愚弟,說一句話……你,你和小嫂,是,不能分開的,你看她,看她現在,看你的眼睛。”


    雖然秦剛的話在此時聽來,實屬有些無禮,但一則是在醉酒中,二則也是說進了朝華的心裏,她羞紅著臉上來斟酒並打斷他們的話:“十八叔你莫胡言亂語……”


    “我怎地胡言亂語?”秦剛的酒勁已經上來,他更希望能將真話一並吐出,“小嫂你且、且聽我說,倘若、倘若有一天,我說的是倘若啊,我七哥要趕你走!”


    “笑話!”秦觀也漲紅著臉拍打秦剛,“我怎麽會趕朝華走?”


    “我說倘若嘛!”秦剛不理他,還是一臉真誠地對朝華講,“聽愚弟的,別理他!不走!他一定不是真心說的話。不行,找愚弟,愚弟我給你出頭……”


    “哈哈哈!”秦觀倒也聽出幾分真情來,“好好,你來出頭、你來作主。”


    “七,七哥,你,和小嫂,將會是,千古……傳唱的愛情史詩,莫,莫辜負了朝華、哦、不,是年華,嗬嗬……”秦剛在這個時刻,突然領先了古人那種“醉酒當歌、人生幾何”的境界與感受,更尤其是與舉世無雙的詩詞才子秦少遊的對飲之中。


    那邊,秦觀又有詩興起來,又是奮筆寫完一首新詞,正被朝華接去小心與吹幹墨跡。


    “七哥,你聽我說,愚弟有一首小曲要送給你和小嫂!”秦剛搖頭晃腦地吟道:


    “爾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


    秦剛念完這幾句,秦觀倒是一愣,好像並未聽過這種詞牌,但卻是感覺有點說不出的韻味。下意識地讓朝華執筆,將這幾句記下。


    “把一塊泥,捏一個爾,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和。”


    朝華娟秀的字體,記錄著如此動情的文字,她竟有些喘息了,這每一個字,都似印證著她對少遊的心聲,簡單而有力地敲擊著她的心房。


    “再捏一個爾,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爾,爾泥中有我,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秦剛吟誦出最後幾句時,已幾乎失去了最後的清醒。


    “好詞句,好意境!”秦觀撫掌大樂,“十八弟,此詞叫甚?”


    “我儂詞,送給,七哥……和小嫂……”秦剛頭一歪,便睡過去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秦剛才在秦湛的床上悠悠醒來,為確認自己身何處,花費了不少的時間。


    這低度水酒難醉,但一旦醉了之後,卻是著實地厲害。


    “十八叔,你終於醒啦!”秦湛看到後,趕緊說,“醒酒湯在廚房,我去熱一下,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醒啊。”


    “不用了,真不用了。”秦剛喊住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自怨道:“我昨晚是喝了多少酒啊,不行,酒量太差,湛哥,我沒胡說什麽話吧?”


    “嗬嗬,十八叔,胡話倒是沒說,可你作的那首《我儂詞》,可是把我父親看笑,把我小娘讀哭了啊!”


    “啊?!”秦剛趕緊一想,還好,這《我儂詞》是抄的元人管道升的作品,雖是女子所作,但也可以看成是他以女子口吻所寫,也算是符合送於秦觀與邊朝華之意。


    想了一下醉後的這首詞作也沒有什麽問題,秦剛便放下心,趕緊梳洗一番,拉著秦湛去了正堂。


    秦觀是早就適應了這種前日醉酒放歌,隔日準時點卯的人,早晨很早就起來了。


    如今編修院裏人心浮動,背後算計重重,大多數人也就無所事事。而前幾日因秦剛之事已經請了好幾天的假,所以今天也就一直呆在了家裏。


    “十八醒來啊!”秦剛笑道,“過來,喝幾口茶。”


    “謝七哥。”秦剛謝過後,在另一邊坐下,秦湛也在下首陪坐。


    “這首《我儂詞》。”秦觀的手上正拿著昨天朝華記下來的紙,“確實有點意思。肯定不是哪首現成的詞牌,這裏麵的詞句更是有意思,直白,但卻不缺韻味。情真,又不失決心。”


    秦剛心想的是,但願這首抄來的元代小曲,真的能夠讓秦觀意識到朝雲對他的濃烈情感,不再重演曾經的情感悲劇,那才是功德圓滿了。


    “十八叔很擅長寫這種詩句,他說是什麽什麽打油詩。”秦湛為了表示存在感,而插嘴說。


    “胡鬧,這哪是什麽打油詩。”秦觀不以為然地說了一下兒子,不過又表示了好奇,“你十八叔還作過什麽其它詩麽?”


    秦湛此刻便將秦剛當日在李清臣府上所作的那首《雪花》打油詩說了一遍。


    秦觀聽了後,卻是搖頭批評兒子說:“你十八叔將此詩說成是打油詩,那是他自謙,你卻當了真。古人曾有一句名詩,而這首雪花詩,全憑第四句獨領全篇,作得是實實在在的好詩啊!你自己不學無術,隻當笑話,卻不知自己成了笑話。”


    秦湛平時常被父親斥責,往往心中多有不服,但是這次被說了後,卻仿佛從中明白出了一些什麽,竟是少有地低頭思考了好一會兒,再抬頭起來向秦剛賠不是。


    秦觀看到兒子這些日子的成長與進步,心裏自然明白這是與秦剛的幫助與提攜不可分的,心中甚是滿意。


    “對了,昨日在開封府的官宴上,錢穆父曾提過,十八你雖然還未及冠,但是如今已在京城行走,更何況你已有官職在身,一直沒有表字,是很不方便的啊!”秦觀此刻想起了昨天想說卻又忘了說的事。


    古人的表字,一般是對自己名字的擴展、輔助說明,或者會寄托長輩的期望、個人的誌向等等。所以,社會交往中,對方如果有表字,則一定要以表字稱唿,以示尊重。而對有表字的人直唿其名,除非你是長輩,否則近似於罵人。


    想像一下,你的父母突然直唿你的姓名時,一般是在什麽情況下?


    正是因此如此,絕大多數人的表字會在滿二十歲的時候,由家裏的長輩、或者是專門請來的有學問之人來起,以示你可以正式進入社會了。


    所以,如果更早一點有了社交需求,起表字的時間是可以提前的。


    秦觀此時說的正是這個意思。


    到京城裏來的時間雖然還不長,但多少也結識了不少的士子朋友,他們稱唿秦剛,既沒有親熱到以“剛哥”這樣的程度,又不能疏遠到“宣義”這樣的官名,雖然秦剛對他們直唿自己名字並不反感,但畢竟不合這時的大眾禮數。


    “莫不……”秦剛說道:“有勞七哥賜一個吧!”


    “不妥不妥。”秦觀擺擺手說,“我不過是你族兄,起表字的事,須得由長輩或師尊……”


    秦剛隨即站起行以大禮,並鄭重地說道:“秦剛出身貧寒,因鄉梓之故一直以七哥為楷模,而得求學之動力。後蒙徐夫人資助援手、再得秦三太爺看中,隨父能入秦氏宗族,愧得七哥看重,麵以兄禮相待,學以師學相教。秦剛實在是心有徨徨而意有不覺。今日懇請拜師入門,願從此能執弟子禮、承衣缽學,以遂多日之願!”


    一席話說得秦觀瞠目結舌,卻也並不嫌唐突。


    秦觀當前的官職雖不高,但在京城士人中的名氣卻大,所以能與李清臣、錢勰這樣的重臣時時交往,也能得到眾人的尊重,更不消說像蘇軾、蘇轍等等的自家人。


    所以無論是從學問還是士林影響的角度出發,他來作秦剛的老師,都是綽綽有餘。


    而秦剛是其族弟的身份,在宋朝也根本就不是問題。宋人一直提倡“亦師亦友”的平等關係。蘇軾就常稱秦觀為“少遊老弟”。而之後政和年間的奸相梁師成,號稱是蘇軾私生子,在收留那時落泊的秦湛,同樣是以兄弟之禮待之。


    秦觀隻是猶豫在如今的時局之下,收秦剛為徒,會不會對其不利。


    朝中新黨勢頭正盛,秦剛本來就就接近章惇與李清臣這樣的一二號人物的資源,就算是不去功利地主動投靠,但也別反過來和他這個別人避之不及的舊黨代表建立師徒關係吧!


    “唉!十八,”秦觀的內心其實很矛盾,“實話說,你的天賦、悟性要超過湛兒百倍有餘。”


    秦湛坐在旁邊直翻白眼,心道:這真是親爹,你想誇人說個十倍也成啊,哪有這樣貶低自家兒子的啊。不過,今天這話先記著,等到省試落第,也有理由在手了。


    “我秦七年少之時,也曾有一腔鯤鵬之誌、滿腹錦綸文章。以為值此一生,文能安邦治國、武可封疆拓土。卻難敵造化弄人,蹉跎半生。至此贏得的些許詩詞薄名豈非吾之所願?”


    “自你入京一見,從你身上,能一窺吾年少之進取銳氣、可一敘吾年少之治世理想、更已揚吾年少之隨性張狂。所有師之所授,我皆可授你,隻是……”


    聽得秦觀如此真切之言,秦剛不得不開口打斷後麵的“隻是”之語而道:“世禮有五大,天地君親師。師之禮,絕不可廢。前番言語,秦剛已經聽明白,便當是老師已經接受了我這個弟子。雖朝堂風險吾不畏、雖黨爭激烈吾不懼。雖千萬人,吾往矣!”


    秦剛說完這些話,便又轉頭對秦湛說:“今日我先迴家準備,幾日後正是小年,秦剛當來府上行正式拜師禮,順便為老師備年禮。在這京城之中,老師應有些同門好友,就麻煩湛哥幫著邀請來見證吧,不知可否?”


    秦湛滿口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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