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剛在菱川書院多待了好幾天,接待了無數他在這個時代所能見到的最瘋狂的崇拜者。


    不過,想想也是正常。這個時代,沒有歌星、影星和網紅,但是人們天性中追求偶像的動力隻能落在了天才、英雄、案首這樣的標簽人物身上。


    又何況,幾日前的那場演講,隨後便被整理成文稿,再一度地如擊入湖泊中的石子一樣,迅速地傳播出去。


    菱川書院,一時之間,已成江淮之地的學子朝聖之所。


    雖然,大量的學子爭相報名進入書院,但是秦剛卻與喬襄文早就商量好了入學的規則:


    秦剛為格致課而撰寫的教材,隻是完成了整體的框架和前麵的小部分內容。他們共同決定,更多的部分,將依賴於學生在學習的過程中不斷地探索與完善。


    那麽就把它轉化為對於初期入學的學生的特別要求了。


    正好,尚未完成的《格致入門》教材還不具備印刷的條件,就由所有報名的學子,先進行抄書作業。


    每人抄錄完成後,可就自己所感興趣的某一個或多少問題,自行與同學組合進行研究,三日之後上交自己的研究成果。


    接下來會根據交出的具體成果,如果判斷為極有悟性之學生,則可享受免費入學的榮譽;如果是具有基本意識且有恆心及毅力者,則可以繳學費入學;然後的那些眼高手低以及純粹湊熱鬧的,則可以篩掉勸退了。


    三天後,菱川書院首批格致學學生共約十二名正式入學,秦剛給他們上了第一堂課。


    這十二名學生雖然年齡各不相同,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不會滿足於循規蹈矩、死記硬背的那種學習方式。


    在入學考試的抄書過程中,他們大多都針對自己感興趣的知識點,提出了各自特色的“格物檢驗”的想法與思路。


    格致第一課,便是從教材第一部分“聲音”而開始。也正好是從秦剛在書院的那堂精彩的講座的後續。


    秦剛帶著這十二名學生,分成了三組,分別提出了幾個假說:聲音遇到東西阻擋後會反彈;聲音可以沿著不同的東西而更有利於傳播;聲音在不同的東西裏傳播的遠近是不同的。


    然後,便讓這些學生圍繞著這三個假說進行口頭的討論,歸納出更細致的細節假說。


    最後,就讓他們想辦法設計不同的實驗,去證實、或證偽這些假說。


    這些學生哪裏曾見過這樣的學習方法?不禁在課堂上爭論時的勁頭十足,到了後麵的實驗階段,更是興致盎然,就算到了其他班級下課放學時間,也渾然不覺。


    “記住,對於實驗的環境、條件、細節,都要仔細記錄下來。必須要明確一點:隻有可以重複的實驗,可以重現的結果,才具有可記錄的意義與價值!”秦剛不介意在科學的實驗方法中,直接給予他們一些必要的助力。


    幾天後,從高郵城傳來了消息,朝廷派出了欽差到了高郵,毛滂已被問責反省,正通過知軍衙門召見秦剛前去聽訓。


    秦剛安慰了喬襄文一等,說自己心裏有底,不必驚慌,便帶著黃小個,兩人定定心心地坐上了迴高郵的行腳船。


    船隻在河道裏快速地行進著,撐船的梢工敏捷地在水裏抽出長長的竹杆,又十分精準地在某一處下水、紮住、撐開。


    兩岸的景色也在船隻的兩邊快速地向後倒去。


    秦剛坐在船頭,迎麵而來的疾風帶著水麵的涼氣,即使頂頭是有點烈烈的日頭,也不覺得有什麽暑意了。


    秦剛心裏的底氣,是因為在他的記憶裏,趙煦最終還是親政了,親政後的政治方向,有人說是親新黨,有人說是偏變法。其實都不準確,真正的特色思想隻有一個:凡是高太後向東的,他必然向西。高太後打倒的,他必然扶起!也就是“反太後的”!


    當然,秦剛記不得高太後去世的具體時間,但是鄒放說過,今年以來,高太後的身體就一直不好,已經很少參加大朝會了,可能就在這一兩年吧!


    眼下這篇文章得罪了高太後,的確是麻煩事。但是從稍微長遠一點的角度來看,這卻是收益極佳的政治投資。


    下午稍晚些時候,秦剛就到了城裏,讓黃小個帶了其他隨身的東西先迴家,他便坦然地隻身前往知軍衙門走去。


    衙門口的軍士都是認識秦剛的,看到他後,卻沒有引入門內,而是給帶到了縣衙門的方向。


    秦剛本來還奇怪著,但轉念一想便就明白了:欽差此次來高郵的巡察對象就在軍衙,住在那裏自然有所不便,正好高郵是軍縣同城,那麽住到縣衙裏便是最好的安排。


    秦剛被帶入縣衙偏廳,那裏一般用於招待貴客居住,衙役說欽差還有事忙著,讓他在此等候,廳中便留下了他一人。


    時間慢慢地過去了很久,其間也曾看見有人被從偏廳帶到後麵問話,看似一直是在處理事情。


    秦剛心知欽差這是有意冷落於他,也不慌亂,獨自端坐於那裏,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定定然然,無絲毫焦躁之態。


    等到天色快黑之時,有衙役進來點了燈,然後又沒有了人。


    一直等到天色完下黑下之後,終於聽得廳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秦剛低著的眼簾,先是看見一雙精致的軟靴踏入廳來,緊接著便是一聲蒼老卻尖銳的聲音響起:


    “這位,便是傳說中的高郵才子秦剛啦!”


    都說明白人開口說的每一個字都有明確的含義,秦剛倒也聽著這話音並非是完全的刻意針對之意。不由地抬起眼光,看到的是一張頗為慈善的臉龐,要不是這張臉龐的下巴並非像這個時代的正常男子一樣蓄須,秦剛真不敢相信他是來自於宮內的黃門高官。


    “大膽秦剛,見了朝廷欽差、昭宣使、入內省劉副都知,還不趕快上前參見。”一旁的小黃門見秦剛反應遲緩,不由上前喝斥道。


    秦剛聽入耳中,心下便有所明了。


    之前鄒放給他預先普及過一些京城的情況,這入內省的全稱是入內內知省,是比內知省更靠近皇宮中樞的宦官部門。眼前這位姓劉的副都知,又能做到昭宣使這樣的官職,應該是就是深得高太後信任的大宦官劉惟簡了。


    不過,大宋文人向於看輕宦官,秦剛的官品再低,也是文官,就算是表麵上對其有所得罪,傳出去後,反而還會成為自己有風骨、有立場的力證。


    也是不滿於小黃門的輕喝,秦剛隻是起身行了一個平禮,口中態度雖然恭敬,但是語氣卻毫不客氣地迴道:“下官右宣義郎秦剛,見過劉副都知。”


    秦剛刻意自報了官名,其意便在提醒,他雖還沒有差遣,但官品尚在,也由不得一個宦官隨便壓製。


    “嘁。”劉惟簡顯然對此不覺得有多麽意外,在小黃門的攙扶下於堂前站住,再穩穩地看了看立起的秦剛,冷冷地說道:“秦宣義多禮了。雜家此番前來,乃是奉了太皇太後之懿旨,對宣義郎之輕佻行徑,要作斥責!”


    劉惟簡的語氣雖然嚴肅無比,但秦剛聽到耳中後卻突然有點不敢相信,什麽?是懿旨?劉欽差從朝廷過來,居然沒有請得動聖旨!


    之前鄒放給秦剛分析這次朝廷中會處理此事的幾種可能時就分析過:


    言官的彈劾先不管,高太後如果一旦認定秦剛寫的文章是針對嘲諷於她,以其性格,極有可能會下旨對秦剛褫奪官身。隻是這首旨令如果想要能夠正式代表朝廷意願的話,則必須要通過政事堂的宰執們同意,並由門下省的中書舍人宣行。隻有這樣的旨意,才能稱得上是“聖旨”。


    而秦剛此時聽到欽差說的卻是“懿旨”,心裏便基本確定:高太後的原先旨意一定是被中書舍人“封還”了,也就是被否掉了。而這種事,在大宋朝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雖然說,即使是中書舍人不同意正式發布聖旨。太後依舊有權派出她的欽差,在沒有這道保障的情況下,同樣可以對百官與士民進行斥責。


    可是別忘了,秦剛可是生活在大宋時代的讀書人,是士子,他其實完全可以選擇無視於這種斥責。


    心下了然之後,秦剛隨即伸手入懷,掏出此次前往菱川書院時隨身帶著的官碟,雙手奉上便道:“不勞欽差費言。下官秦剛,才疏誌淺,愧蒙太皇太後恩典,腆居上位。如今不得聖恩,有恐辱及聖聽,願自行辭去官位,恢複白身,做個閑雲野鶴的士人罷了。”


    秦剛的這一手,便是民間所說的“先下手為強”!


    你先別說什麽看不上我,但我也不會聽你的什麽斥責,既然大家兩相厭看,那老子幹脆不幹了,辭官了,行不行?


    因為之前秦剛研究這大宋的官場,就發現一個關鍵,朝廷之所以對百官士子有著足夠的控製力,就是因為當時所有的讀書人無論怎麽樣,其根本的目的都是想做官。


    就算那些被貶去蠻荒之地的官員,他們之所以不肯反抗,就是因為即使是貶官,還能保持有一定的官品與官職。而且,被貶的經曆往往都是暫時的,一旦有了新的機會與變化,貶官非常有可能會有機會獲得起複。


    所以這些官員才會一忍再忍,任由朝廷與皇帝搓圓捏扁。


    有點像日常生活中那些缺乏自我,唯丈夫是天的女人,恰恰是她們不敢獨立自主、不敢提出離婚,才會在家庭生活中任由另一方隨意欺負。


    但要是自身足夠強硬,不願去做甚個鳥官呢?


    譬如當年的王安石,神宗皇帝隻是因為聽了另一個大臣的話,沒有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王相公立即耍起了脾氣聲稱病了不來上朝,神宗皇帝派了內侍往他家裏跑了幾十趟也不行,最後還是神宗低了頭,不僅貶了那個大臣的官,還給了王安石擬旨的特權,這王相公的病也就在一瞬間就好了。


    王安石做官做的硬氣,就在於他隨時可以準備辭官不幹。


    劉惟簡正準備斟酌話語,履行受太皇太後交待的斥責一事時,卻怎麽也沒料到,眼前小小的芝麻官秦剛,翻手就來了這一麽一招“當麵辭官”。


    而且,你要辭官就走正常的辭官流程好了,我這頭正準備代表太皇太後斥責你呢,你跟我辭什麽官啊?這明顯不合規矩啊!


    壞了!劉惟簡心裏想到這規矩時,也突然想到自己的問題:他這次隻是拿著高太後的旨意來高郵也是不太合規矩啊!


    在宮中,他即便是地位再高,但也隻是皇家內部的人員,雖然是隻是秉承著太皇太後的旨意來高郵調查事情,地方官員給太後麵子,普通百姓自然是不敢對皇家不敬,這安安穩穩地了解了相關的具體情況,再迴去稟告於高太後,這件事也算是沒啥大問題,自然也就沒有任何人會攔他,也不會說什麽。


    但這內侍畢竟隻是內侍,任何的地方與權利終究是不被朝中大臣所認可的。


    所以他本來出發來高郵之行的關鍵要點就是:不去改變任何實際的現狀。


    現在問題卻大了——朝廷敕封的從八品文官、右宣義郎秦剛居然提出辭官了。


    更要命的是,人家辭官,並非是在當地縣衙向知縣辭,也沒有在當地軍衙向知軍辭,而是在他的麵前提出的辭,這樣的消息一旦傳了出去,外人正常的聯想,豈不就是官員遭受到了宦官的巨大羞辱麽?這不就是要把他劉副總管往天下讀書人的對應麵推麽?


    不行!秦剛絕對不能辭官!至少絕對不能在自己麵前辭!


    劉惟簡心念閃動,臉上神色未變,口氣卻然陡轉:“秦宣義可是有什麽誤解?這雷霆雨露,俱是聖恩。這辭官一說,當不得什麽兒戲,切不可辜負了太皇太後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秦剛心裏暗自好笑,心想:我要留著這官,就得聽你斥責。我若辭了這官,你又能以何等理由來找我呢?不和你玩了,我要迴家吃飯了。


    秦剛也不言語,徑直邁步上前,直接將手裏官碟一把塞入其身邊的小黃門手中,再退後,此時再重新行了一個平民見官時的大禮,以示恢複百姓白身。然後,便不顧廳內幾人之愕然,飄然離去。


    “哎,這個!這個!”原本有點囂張的小黃門,手裏拿著秦剛的官碟急急地叫喚,等到反應過來,卻發現對方連人影都不見了,這才知道接了一件燙手的東西。


    “沒用的狗東西!”劉惟簡也是猝不及防,隻能怒斥小黃門,“這也是你敢接的東西?”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黃門趕緊跪下求饒。


    秦剛一臉輕鬆地走出衙門,迴家去了。


    秦福與秦盼兮在家,聽得黃小個講了在臨澤那裏看到聽到的事情,先是聽得十分入神、又是十分的驕傲與高興。但是後來知道迴來是因為朝廷來了要調查解試情況的欽差,頓時也聽得十分地忐忑,正在擔驚受怕之時,卻看秦剛平安迴來,自是十分地歡喜。


    秦剛也非常輕鬆隨意地告訴他們,沒什麽大事,他已經當著欽差的麵辭去了自己的官職。


    秦福倒是一下子愣住了,幹什麽呢?這老秦家的好不容易積來福氣呢?這輩子都沒有想過的從八品的大官呢?怎麽就這麽輕易地辭掉了呢?


    但是秦剛卻安慰他說,馬上就要科舉考試了,到時候考個進士迴來,自然還是有更好的官做。


    秦福想想也是,他現在對於自己的兒子,那個信心也是絕對足足的,兒子都說是很簡單的事,那就一定會很簡單,也就把這事情放下了。


    秦剛又提醒他們,接下來可能會因為欽差以及他辭官的事情,外麵多半會有各種傳言出來,一是不用去理會、二是自己家裏人都得注意低調行事即可。


    不出兩天,欽差來高郵調查本次解試的消息便傳遍了全城。


    欽差住在縣衙門,夏歸厚多少還有點文官的脾性,不願接近閹人,這倒便宜了張盛富。


    他帶著人把劉惟簡伺候得甚為妥貼,加上他在高郵人頭地頭熟悉得很,幫著跑進跑出、前前後後、找東找西,忙得是不亦樂乎。所以從他那邊傳出來的消息也是特別地多:


    先是說:這次是京城裏有人舉報高郵軍解試有舞弊行為,欽差來此嚴查的對象就是毛知軍、黃軍判以及林教授等一眾考官。


    然後又說:秦剛這次惹了很大的麻煩,他寫的文章涉嫌影射嘲諷當朝太皇太後,也讓皇上非常生氣。據說褫奪秦剛解元頭銜的聖旨已經在路上了,後麵的處罰肯定會非常地嚴重。


    而又有了新的說法,說秦剛第一天就去自請其罪,結果觸怒了欽差天使,當場便收走了他的官碟,如今的秦剛不再是什麽右宣義郎,而已經是白身之民了。


    還有更為誇張的一些消息,都很快地不知真假地傳出來。


    關鍵是與此同時,毛滂、林武功等軍衙的官員都在閉門思過,而且秦家也將城裏的雜貨鋪歇了業,家裏關門謝客,對於外界的各種傳言,並不去解釋與應對。


    一時之間,城東秦家失勢的說法越傳越盛。


    而正所謂危難見人心,此時便可以了。


    一開始,便有幾家當初想找秦家聯姻做媒的牙人,打著招唿過來說想把當初死皮白咧非要留下的女方八字都討迴去。


    其實這些東西原本就是秦剛所不想留的,自然也就非常爽快地讓他們一一領迴。


    然後,有幾家原先是上趕著想和秦福一起合夥做生意的街坊,上門後便吞吞吐吐地提及這樣那樣的意外原因與麻煩,總之是突然有地方需要用錢,而原先談好的合作,他們就想著是否放下不做、或者是他們退出不做了等等。


    其中其實有兩筆已經計劃好了的投資,當時也是找上門來非得是拉著秦福的鋪子入夥,現在前麵所有的事情都準備好了,該投的錢也都投下去了,那邊卻提出來要退夥撤出。


    秦剛對此卻是早有準備,甚至在他們來之前,就已經將退夥的錢都提前都給秦福準備好了,隻等對方一經提出,皆是立即應承並如數退還。


    這些人一出門,早已按捺不住的秦盼兮,便衝著他們的背後狠狠地啐去:“什麽玩意兒,前幾天還像一群蒼蠅趕都趕不走呢!”


    突然秦剛想起一事,便拉過秦盼兮問悄悄地問:“最近幾天,有沒有郭家小娘子那邊的消息?”


    盼兮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沒有。”


    秦剛想了想,這事不應該啊。如今事情鬧得這麽大,郭家也是會收到各種消息的,沒理由什麽反應都沒有啊。


    “那你要不現在去一趟她們家,你就去找一下她的丫環!反正之前你們都是見過麵認識的,如果她有什麽想問的,就把我在家裏和你們說的那些話也告訴她。”


    盼兮看看自己哥哥認真的樣子,隻能很無奈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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