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營裏的又是一個早晨。


    由於這幾天和秦剛都睡在了同一處,胡衍也極其好奇地跟著他一同早起,並在河邊模仿著做一些稀奇古怪的鍛煉動作。


    另一邊的趙四卻是閉目在一棵樹下吐納打坐。


    其間他也曾睜眼看了看秦剛兩人的古怪動作,略有驚奇地動了動眉頭,但還是重新閉眼繼續自己的功課。


    早晨,有負責在橋頭接收物資的人驚喜地發現,今天送來的東西裏麵還多加了一些肉食。他們自然清楚得到這些東西的原因,便都拿過來請示。


    秦剛看了後,把肉食均分了若幹份,安排人給一些有老人小孩的家庭送過去。


    這段時間,大家種了牛痘,小小地發作了幾天後,逐漸都恢複了,並沒有出現大家紛紛得病的現象。


    而且每天都能吃到飯,今天有老人孩子的家庭還能分到一點肉食,許多人拿到後,都直接跪下來,口裏皆是感稱秦小官人,甚至還有些老人開始傳說秦小官人是觀音菩薩派來拯救他們的神仙童子。


    老秀才的兒子醒來後還想罵人,隻是看見趙四走過去後,便嚇得沒敢再出聲。但之後堅決不肯留在“觀察區”,而是要求到他的父親所在的“疫症區”裏要盡自己的“孝道”。


    秦剛聽聞後淡淡笑道:“由他去,看他的造化了。”


    兩日後,老秀才的兒子也感染了。差不多觀察區中又多了兩人確診。


    至此,營內天花感染者總數上升至九人,死亡人數是兩人。


    再過了三天,觀察區無人再出症狀。於是,秦剛給他們都種上了牛痘。


    到了這個時候,接種者,再加上感染者,營地裏所有的人都實現了“全體免疫”。


    此時,千裏之外的東京開封,政事堂。


    大宋的宰執們便是在此討論決策天下大事的。


    三個月前,時任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的蘇頌,因堅決反對外調大臣賈易,卻未能頂過保守黨的意見,之後便憤然決定辭去相位,無論高太後怎麽挽留也不行,隻得讓他以觀文殿大學士的身份任集禧觀使,這其實就是一個位高名盛的虛銜而已。


    政事堂中,高太後隻能召迴了曾經擔任過這一重要職位的範純仁【見本章後注一】。


    此外,呂大防為左仆射兼門下侍郎,韓忠彥知樞密院事,蘇轍為門下侍郎,翰林學士範百祿為中書侍郎,翰林學士梁燾為尚書左丞,禦史中丞鄭雍為尚書右丞,戶部尚書劉奉世簽書樞密院事。


    範純仁拿著一份奏章說:“剛去知高郵軍的毛滂所奏之水泥一物,諸位可有所聞?”


    韓忠彥點點頭道:“按其所言,此物造價低廉,用法簡單,如果用來築城鋪路,則堅硬如石,應為一護國軍防之利器。隨奏章還送來了樣品與用法。我於前兩日已安排工部官員去試製,想來今天便可以見其效果了。”


    右光祿大夫呂大防接過奏章細細讀來,也是頗為稱奇:“毛澤民所稱此物修城速度奇快,如若全國推行,所節約之錢財開支不在少數啊。”


    蘇轍一年前升了門下侍郎,進入了政事堂議事,由於毛滂是其兄蘇軾舉薦,此奏章他早已看過,礙於避嫌,所以也就沒有主動提及,此時也是不語不表態。


    正好今日所議之事不多,眾人決定去工部試製現場瞧個究竟。


    到了現場,看到已經凝固成型的半排城牆磚,再由工匠們對著這樣的牆麵及磚縫的一陣刀劈斧砍的檢驗之後,眾人的眼睛都直了。


    尤其是韓忠彥與蘇轍,他們十分清楚這樣的東西要是用在邊境的城防軍寨之中,對於當下所執行的以守代攻的對外軍事戰略,其重要意義將會有多麽地巨大。


    “此物如果交給章質夫,用於西北的‘淺攻進築’計劃,必將令西賊多吃些苦頭啊。”


    章質夫就是此時的環慶路經略安撫使章楶,他自主政西北戰事之後,嚴格貫徹了當年範仲淹所總結出來的“淺攻進築”戰略,也就是淺攻擾敵和堡壘推進並重的方法。


    限於當時的條件,章楶在與西夏邊境快速修建的大多都隻能是簡單的城寨,如果能夠有水泥這等神物的輔助應用,豈不是一座座堅固的城防都能夠快速地建起。


    想到這裏的劉奉世興奮異常。


    蘇轍此時才提醒各位:“我看奏章中所雲,水泥此物乃是高郵秦家莊一布衣秦剛所獻。此等軍國之利器,理當有賞。”


    範純仁點點頭:“我也看過,這個秦剛也是個讀書應舉的學子,年輕尚輕,倘若書讀得好,還會有大把的前程。此番……老夫建議可賞他個右承務郎,另加銅錢二十萬,禦製文房四寶一套。”


    元豐改製簡化了寄祿官職,承務郎為從九品,是文散官的最低一階【見本章後注二】,前麵所加的左和右就是用來區別有沒有進士出身,有則加左,無則加右。


    但它的真正意義卻是讓獲得者從此告別了布衣之身,一躍成為大宋的官員,至少可以享受官員免稅免役的各種待遇。


    像高郵縣裏的縣丞、縣尉其實也不過就是這一品級,隻是他們都是實際差遣,擁有更加重要的相應職權。


    秦剛此時因為未曾年滿二十,隻可按月領用這個品級可以享有的俸祿,而不會給他具體的工作與權限。


    “秦家莊也可賞,賞銅錢十萬,官田百畝。”


    宋朝民間銅錢均以貫為單位,但朝廷賞格還是以錢為單位,一貫一千錢,這樣說起來顯得非常豐厚,所謂的銅錢十萬,其實也就不過一百貫錢。


    “還有,毛滂所奏目前高郵六家商戶水泥經營特許一事,也可應諾。正好派員宣旨之時,也可細細考察其生產方式、生產細節再行迴報。”


    其時,小皇帝趙煦尚未親政,朝堂之事皆由高太後垂簾聽政。而像毛滂所奏的此類事情,每天數以百計,一般某個執政草擬個意見也就過了。


    隻是這次的水泥之物的效果實在過於神奇,驚動了這麽多的大佬而為封賞一事進行了共同決策,也是難得。


    再者,宋朝的聖旨也並非一定要由皇帝或聽政的太後發出,政事堂的宰執們也可擬定草詔,並交給中書省的中書舍人。


    中書舍人會對草詔內容進行是否合乎法度的考量後,再正式起草,最後進呈給皇帝“禦畫”再“錄黃”,其實就是抄到特定的紙上之後,再由皇帝蓋章確認。


    而即使是已經完成所有紙麵流程的這道聖旨,也並不代表就能順利頒發,還必須要經過中書舍人的“宣行”,以及給事中的“書行”這兩道審核,才算是能夠正式向下宣發。


    宋代的聖旨還會細分為“冊、製、誥、詔、敕、禦劄與敕榜”這七種形式,此次給高郵學子秦剛及秦家莊的封賞屬於製書,賞格也是中規中矩,不會有什麽糾葛,整個流程也進行得相當地順利。


    隻是為了詳細了解水泥在作坊裏的生產詳情,這次派往高郵宣旨的,不是以往專門宣詔的通事舍人,而是另派了兵部職方司的司事周芃。


    六月初,攜帶聖旨的職方司司事周芃已經抵達高郵,有點意外的是,與他一同到達的,還有來自於楚、揚、泰、泗、滁等淮南東路各州的醫博士、醫助教近二十多人。原因是,他們都收到了消息,趕到高郵來見證一個偉大的醫學奇跡:


    一個已經爆發了天花疫情的災民安置營,整整近千名的百姓,在封鎖了二十天後,被感染者隻有區區九人,最終死亡的不過五人,剩下的四名感染者正在逐漸恢複健康過程中。


    更令人驚奇的是,安置營裏的絕大多數人都已獲得不再會被感染天花的能力。


    而這個奇跡,源自於一項他們前所未聞的醫療手段——接種牛痘。


    當然,對於毛滂來說,此時最重要的事應該是接待代表朝廷前來宣旨的周司事。不過在了解了這次的宣旨對象之後,他很高興地告訴周司事:


    “宏森兄【注:周芃,字宏森】也是來得巧了,這次要接旨的秦剛,也正是這些醫博士們想要見的對象。而就是他,在二十天前,孤身勇入已有天花重疫的災民安置營,以‘牛痘療法’救得一眾災民性命。”


    目前關於張盛財的陰謀一事暫時沒有確鑿的證據,毛滂與金宇商量後便統一對外提出是秦剛主動入營救治百姓.


    “而且目前已經確定,明天一早解除封營後,他將當眾宣布‘牛痘療法’克製天花的秘訣與醫理。所以,本官才以快馬通報周邊各州,也才引來了這麽多的醫官。”


    周芃咋舌道:“這個秦剛到底是何方人物?這次聽說政事堂的諸位執政們可是一個不缺地共同為他之前發明的神物水泥而討論封賞,還叫了本官專程前來宣旨了解。今日又出了這等克製天花的逆天奇事。那我的確是要靜候一日,好好見一見這等的少年英才。”


    而此時的城南安置營中,正充斥著一片歡樂喜慶的氣氛。


    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裏,感染區內,包括那個老秀才在內的身體較弱的三人最終死去。


    而剩下的四人中,包括老秀才的固執兒子,主要還是依靠自己較強的體質,抵抗住了天花最初的肆虐攻擊後,又因為營內其他人一直未曾放棄過他們,每人都在提供足夠的食物、熱水還有一些可以幫他們恢複體力的草藥,正在緩慢地好轉。


    經過秦剛每天傳到營外的情況通報,更關鍵的是,因為有了先期已經趕到高郵的各地眾多醫官們的共同確認:在營內已經連續十天沒有新增天花感染者及感染後死亡者的時候,完全可以解除營地的封鎖,然後,除了已感染者還需繼續隔離等候徹底恢複之外,其餘接種過牛痘的災民,都可以重獲自由。


    而最後的這段日子,也是胡衍大肆為其水泥作坊招募工人的黃金時期。


    要知道,受水災的影響,流落此地的災民大多都失去了養家糊口的倚靠。


    在被封禁在安置營中,雖然先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擔憂。但是隨著牛痘的接種、以及營地內越來越平和的環境,甚至還有因秦剛而得到充足的生活保障。


    所以,雖然他們所渴望的營地解封之日的到來,伴隨著重獲自由的同時,便就是他們要開始麵對饑餓與窮困生活的開始。


    因此,當胡衍開出了可以提供每日三餐、還能另得十五文工錢的水泥工工作時,就有了極大的誘惑力。


    當然,胡衍在浪費了不少的口舌之後,才發覺走了彎路。


    因為後來他發現,隻需要簡單地說一句:這個水泥會社是由秦小官人負責的工坊,大部分的災民便會毫不猶豫地過來報名。


    近二十天下來,秦剛在安置營中幾乎已經成為了幾乎絕大多數災民心目中的精神支柱。


    之所以說是“幾乎”,是因為依然還有例外,比如說,那位老秀才的兒子。


    在秦剛的安排下,“疫症區”裏的天花感染者並沒有被放棄,每天都會有義工輪流為他們送去食物與飲水。


    凡是去過的人都知道,這個秀才兒子,但凡聽到別人稱頌或提及秦剛,雖然還不敢訴諸言語,但其臉上所表現出的切齒痛恨之情,是無法掩蓋的。


    趙四曾問過秦剛,是否可以把這個麻煩給順手了結掉?


    秦剛微微一笑:“人生一世,愛人仇人、親人敵人,都非已願。更有各種親者痛仇者快之事,正所謂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這句話,更是被無數人明白。所以,關於仇恨的事,與別人無關,都隻是他自己的內心被迷惑了。”


    秦剛進一步解釋:“其實每一個人的人生,最重要的,隻是自己,是要讓自己跑得更快。試想一下,當你已經成為一匹駿馬的時候,你還會在意一隻螞蟻的仇恨嗎?”


    “小官人說得透徹,反倒是我孟浪了!”趙四聽了後甚是心服。


    在一旁聽了這話的胡衍卻有點不以為然。在趙四離開後,他跟著秦剛問:“大哥,要說這廝,也就是個漿糊腦袋,的確犯不著跟他計較。但是你可別忘了是誰把我們騙進這裏來的。出去後,可得查清背後之人是誰。你總不會連這個都會放下吧?”


    秦剛依舊是笑著說:“也許都不需要我們查,一出去可能就會知道了。不過,還是那句話,重要的,在我們自己的內心。”


    第二日,癸酉年六月初一。


    宜出行、打掃、祈禱、納財,忌動土、安床。


    一早,南門石橋上的拒馬等阻攔之物都已搬開幹淨。


    辰時大吉,橋頭燃放了一通鞭炮之後,秦剛為首,胡衍帶著一眾人等跟在其後,神清氣爽地從石橋上走過,並邁過橋頭燃起的火盆,以示驅走身上殘存的病邪。


    古時麵對天花之疫毫無辦法,加上消極應對,凡封鎖之地,十幾天後便幾乎病死殆盡,哪像此次近千人等盡數保全,領首而出的秦剛等人麵色紅潤、膚色正常。


    毛滂領了一眾官員,麵露喜色,拱手相迎道:


    “秦小友孤身入疫營,妙手救眾生。更是傳出牛痘之法,克天花之絕症,名動四鄉杏林,俱已在此恭迎。”


    秦剛這才發現,在毛滂身後眾人,並非之前所見過的本地之官吏,其衣著還多為醫官郎中的裝扮。


    “不過,還請各位醫大夫稍後再來請教。”毛滂向身後各人稍作阻攔的手勢,“朝廷有天使來郵宣旨,有請秦小友先行入軍衙接旨為要!”


    接旨?


    接什麽旨?


    注一:史載元佑八年(1093)七月,範純仁重新任尚書右仆射(射在這裏的讀音作“夜”)兼中書侍郎。本章是在五月底,此時蘇頌已辭,右相空缺,範純仁迴政事堂重任此職。


    注二:關於北宋文散官的最低一級,有人會認為是迪功郎。實際迪功郎這一官階要到徽宗政和六年(1116)才有。在元豐改製時,宋朝重新審定了二十四階文散官,最低一階即第二十四階承務郎,為從九品。元佑四年,自朝請大夫至承務郎共一十四階,各分左右,其中進士出身帶左,餘人加右,區分流品。至紹聖二年,才罷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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