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武功手撚頦下之須,開口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義。”


    秦剛明白,林教授這是在考察他對於經書的熟悉程度。幸好這一個月來,一直在對之前曾經背過的經書進行複習強記,這些簡單的記憶之功暫時還難不倒他,於是趕緊開口接上: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


    “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這是《中庸》裏的句子了。


    林武功點點頭,又問道:“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當以何解?”


    秦剛暗忖,這是在考察他對於孟子的“性善論”的理解了。


    正巧在徐夫人所送他的秦觀舊書中便有一本是《孟子》,就在這段說的那頁紙上下,記下了秦觀當年的學習與理解心得,此時也來不及多思考,便做個現成的文抄公,便把秦學士的觀點直接搬出來用用:


    “學生認為,孟子所稱有‘不忍人之心’,可以具體分為四端:一是惻隱之心,乃仁之端也,君子知仁便知如何靜處;二是羞惡之心,乃義之端也,世人知義便知如何退守;三是辭讓之心,為禮之端也,眾生知禮便知如何進取;四是是非之心,是智之端也,士子知智便知如何動察。而對於這人之本性四端,孟子還提出了四種最基本的道德準則來應對,也就是,以靜對惻隱之心、以動對羞惡之心、以進對辭讓之心、以退對是非之心。”


    其實對於人性善惡之辯,一直是宋代儒學探討的熱點。無論是持性善論的秦觀、還是無善無惡論的蘇軾,彼此之間並無根本性的分歧,重要的是對於心性的修養方法的思考。


    秦剛前麵對於經義上下文的對答,隻是反映出他對於背誦內容的熟練程度,但是這裏對於孟子性善論的理解,倒是令林武功有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嗯,仁智禮義,對上靜動進退,你這秦家小郎,果然大有思想,馬伯文教出了個好學生啊!哈哈哈哈。”林武功聽得非常地高興。


    馬倫見其有心看重秦剛,便順勢說道:“秦剛你們下月就要開始學寫策論了,你可知林教授當然在國子監裏,可以素以策論而聞名的,如果他若肯指點你一二,那可是強過我不知要多少倍了。”


    秦剛哪裏是聽不懂話之人,趕緊上前給林武功行禮拜謝。


    林武功也不推脫,反而樂嗬嗬地受了這一禮後,再對馬倫說:“你這學生將來定有出息,我也不會掠人之美。老師還是你來做,隻是指點一些策論文章的事情,我是可以幫著照應照應。今後若是有做得不錯的,可以送去我那看看。好啦,今天過來已多有打擾,此番便告辭啦!”


    林武功雖然是馬倫的同學,但畢竟也是地方的學官,師生二人不敢怠慢,連忙將林教授一路從正門送出。


    此時便要經過前麵的學堂了,有人認得出那是軍學的教授,又見秦剛與夫子一道相送,不免又是一陣竊語。


    那張徠的眉頭已經鎖成了一個井字,積攢多年的風度與涵養,此時也已接近於零值了。


    張徠陰沉著臉走迴家,進入自己的書房之後,再也無法繃住情緒,忍不住將桌上的筆墨硯台茶盞杯盤劈哩啪啦地摔了個滿地碎片。下人也是嚇得大氣不敢出,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進來收拾幹淨。


    不一會兒,張盛財聽聞兒子心情不好,便趕來:“我兒這是怎麽了?是誰能把你氣得如此這般?”


    “秦剛,就是北窯莊的秦家雜貨鋪那小子!嗲嗲,我要他家破人亡。”


    “嗐!多大點事。”張盛財擺擺手說:“之前那次我們還是有點大意了,不過聽說他家最近搞出來個紅心鹹鴨蛋,賣得很是不錯,我也正想著,如何把他們的配方搞到手再說。”


    “也好,是要想一個辦法,先把配方搞過來,我們來賺錢。然後再把這家外鄉人徹底趕出高郵城。”


    “吾兒明智!你可和我想到一塊去啦!之前我就說過,這家子人,擋住我們發財的路,就應該幹淨利落地把他們解決掉。你呢,就是讀書多了,有點有點傻氣,總是覺得可以簡單地從明麵上去操作。我告訴你,做生意的事,明的要走,暗的也要來。那秦家的老頭,就是一個傻子,我現在倒是有一個主意,咱們可以這樣子來……”


    這對父子倆,便坐在書房裏嘀嘀咕咕地籌劃了起來。


    夜色漸黑,燭火漸亮。


    秦家,小屋。


    秦福算完最後一筆賬,一旁的小妹早已經迫不及待地問:“嗲嗲,盤賬如何?”


    秦福笑眯眯地說道:“這第二批的鹹蛋雖然還有一半未出,不過基本都已被訂完。而且這次又多了近三十隻雙黃蛋。我算了全部賣完之後。我們至少能賺到三十貫錢。”


    就算是早有心理準備,小妹也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小臉漲得紅紅的,十分興奮。


    此時,思考良久的秦剛突然開口說道:“我一個想法,要和嗲嗲你來商量一下,我想明天就貼個告示出去,說我們準備將紅心鹹鴨蛋的獨家配方對外出售。”


    “什麽?”父女兩人聽了後大為驚訝。“這生意我們自己做得好好的,為什麽要把配方賣出去?”


    “楚人無罪,懷璧其罪啊!”


    秦剛說完後悔才發現兩人並沒有聽懂,就耐心換了一個說法來解釋:


    “我這樣來說吧,比如說,現在是半夜,小妹你現在就將這三十貫錢捧在手上,一個人在城外的大路上行走,你覺得會發生什麽事?”


    小妹初聽還有點愣,秦福立即說:“這不是胡鬧嘛,擺明了會被強人把錢搶走啊。”


    “對!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秦剛說道,“你們想想,我們才短短一個多月,賣了兩批貨,就憑咱家裏這麽小的本錢,就已經能夠賺到了三十多貫錢。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麽?”


    “因為有這個醃製紅心鹹鴨蛋的配方。”


    “對!所以之前我曾經在想,這個配方,可一定得好好保護好、保密好,這是我們家賺錢立業的根本。”


    “對呀!是這個道理啊。”


    “可是這幾天來,我就一直在看我們家的這個小鋪子。”秦剛指了指周圍,又指了指彼此,“再看我們三個這樣的手無縛雞之力之人,這個配方,你們真覺得能夠保得住嗎?”


    秦福聽到這裏,臉色開始有點轉變。


    “所以我才說,如今我們家手裏拿著這個紅心鹹鴨蛋的配方,就像是前麵打比時說的小妹捧著大量的錢財,一個人走在深夜的大道上。指不定下一個時刻,就會有不知哪裏來的強人跳出來一把奪去。甚至還會順手滅口,帶來最可怕的結局。”


    小妹差不多也有點聽懂了,小臉也有點被嚇白了。


    “不過,你們也別太擔心。既然我們已經想到了這個問題,想明白了這配方隻憑我們家裏的三個人是保不住的。那麽,為何不能把它賣出去,賣給能夠保得住的人呢?而且,我們還能從出售配方的過程中拿到可觀的轉讓費。”


    這番話說得父女倆連連點頭。


    “而且,我這次賣配方,並不會提一個賣斷的高價。而是稍稍降低一些,隻是多找幾家和我們一起都可生產與銷售它的合作 商家。這種方式,其實可以叫做‘授權’,我們授意這幾家出錢的商家有權可以醃製與出售紅心鹹鴨蛋。”


    秦福這時才沒有意見地點點頭。


    “那麽,就聽我的詳細計劃吧:明天我們就在店門口掛出告示,我秦家的紅心鹹鴨蛋的配方,隻賣給本地商戶,一共隻賣三份,每份轉讓價為五十貫,先簽者先得。”


    當然了,秦剛接下來會進一步解釋給父親聽。如果不賣三家,一百五十貫的價格會太高,不一定能有人接手;而賣成三份,每家五十貫,感興趣的人會更多。再說了,鹹鴨蛋的市場剛開發出來,目前可見的需求還是非常大的,多幾家來分占,在這個缺乏科學壟斷意識的時代,還是大家能夠接受的。


    秦剛繼續給父親描繪之後的美景:


    “嗲嗲你想想,如果是我們自己繼續做鹹蛋生意。且不說前麵的風險,要掙滿這一百五十貫錢,至少還得要半年多的時間。萬一中間醃壞了一批呢?是不是?現在我們隻要把配方賣出去,很輕鬆地就拿迴來這筆錢。嗲嗲你可以繼續做些之前的小生意,家裏生活也不必太擔心,而且……”


    秦剛此時深深地看了看小妹:


    “我一直在想,現在手頭有了錢,可以讓小妹也去夫子那裏讀個蒙學,至少能夠認字看書,總不能一直待在家裏,永遠隻是去做和泥洗蛋這些事情啊!”


    其實宋人的重男輕女現象並沒有後世那麽重,家裏經濟條件不允許時,可能會隻確保男孩的讀書。但是,隻要家裏的條件稍微具備了,還是會給予女孩一定教育機會的。


    同時,當時社會上對於女孩上私塾念書,都還普遍能夠接受,至少在馬倫的開蒙班裏,目前就還有兩三個女孩在讀。


    秦福對女兒的疼愛亦是有的,聽到秦剛都這麽講了,當然不會拒絕。


    尤其是小妹,聽得自己也能去念書,再想到哥哥先前說過,這麽厲害的知識與見識,都是從書裏看到的,自然是又驚又喜地說不出話來。


    於是,事情既然議定,秦福就跟著秦剛迴房間裏擬定並寫好明天的告示。


    待得秦福迴房休息時。牆角的小妹在迷迷糊糊聽到秦福突然咕噥了一句:


    “剛哥,變得是有點與從前不一樣了!有出息了!”


    第二天一早,秦家要賣紅心鹹鴨蛋配方的消息迅速傳遍了高郵城,也吸引了當地幾家最大的經商大戶。


    隻是聽到這份配方要賣出三份,也就是加上秦家,一共會有四家掌握配方。然後再想想每份五十貫的配方轉讓價,一時間,還是很讓人有點猶豫不決的。不過猶豫歸猶豫,大家都會在第一時間派出了人到秦家,至少也要掌握第一手的資料啊。


    秦福讓小妹看著外麵的鋪子,自己和秦剛則在後院的堂屋裏,陪著一早就過來的幾位客人。


    一位是城北的崔家,這崔家在高郵的商店門麵不多也不大,但其重心卻在當鋪、車行與船行,用現代理念來看,背後有金融支持,外麵有物流支撐。一看派過來的二掌櫃崔三本就是一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之人,所問秦剛的幾點,都是關於鹹蛋如何運輸、如何保存以及口味確保周期方麵的事情,一點兒也沒有去糾纏於五十貫錢的轉讓費。


    另外的兩三位的認知段位則是差多了,這邊說說揚州那裏也曾看過兩浙路運來的鹹蛋,據說口感也挺不錯;那邊則感慨主要是高郵本地的水土特質讓鴨蛋稍勝一籌。再說說,就轉迴到了這五十貫的配方轉讓費著實有點偏高。


    秦剛事先囑咐過秦福,對於任何人談到轉讓費的問題時,都隻嗯嗯啊啊,絕不接話,隻是客氣地說說:喝茶、喝茶。


    王麻子當然是被當作裏坊見證人一早就請來了,他對於自己管理的坊裏出了這樣一件大事情,當然是躊躇滿誌,自得不已。一直在和眾人暢談著當年秦福來此定居前後,自己是如何地幫前忙後,又是如何地管理坊裏大小雜事。包括今天,把配方賣在高郵本地,也離不開他王麻子前後的勸說籌謀。


    對於這種吹噓,秦家父子也是心有默契,不置可否。


    臨近中午,家裏又來了一位客人,卻是從秦家莊趕來的秦規。


    這秦規是秦觀的堂弟,秦家莊二太爺秦定的長子【詳見本章末注一及注二】。


    秦剛去過秦家莊幾迴,大約也知道,秦觀雖是長房長孫,但因其父秦完早卒,自己長年在外遊學為官,而其二叔秦定比他先考中了進士在外地為官。所以留在莊中主持族務是其三叔秦察。


    秦規也讀過書,好不容易考了貢士之後,去京城的省試參加了幾次,感覺自己考進士無望後,便迴到了莊上,幫著三叔處理平時的莊務。


    “文姐說了,秦家小郎是值得信任之人。”秦規口中的文姐就是指徐夫人徐文美。秦觀為官後,徐文美便得了誥命,不僅是秦規,就連族長秦察都一樣要稱她為文姐。


    “我秦家莊亦有養鴨產蛋,所以我是受族長所托,前來購買紅心鹹蛋的配方。這裏是城裏大通錢莊的五十貫錢的銀票,我們是否可以進裏間詳談?!”


    注一:根據2011年6月出土的秦觀祖父母的墓誌銘及相關研究材料。秦觀的祖父秦詠,為宣歙五州茶鹽巡檢,娶高郵人朱氏為妻,遷高郵定居。長子秦完,為秦觀父,入太學,早卒。次子秦定,觀之次叔,熙寧三年進士,為會稽尉等職。三子秦察,觀之三叔,生平記載不詳。秦定之子秦規,是秦觀堂弟,居武寧鄉。小說中將秦家莊設定在武寧,因秦察一直在家,則擬為高郵秦氏之族長。


    注二:另據《紹興十八年(1148)同年小錄》,“第十九人,秦淵,字處靜,小名郭哥,小字仙卿,年三十六,三月初一日生。外氏江偏侍下第二,兄弟三人二舉。先娶王氏,再娶蔣氏。曾祖詠,故內殿崇班,贈左朝議大夫。祖定,故朝奉大夫,贈左中奉大夫。父規,故右朝奉大夫。本貫揚州髙郵縣武寧鄉左廂裏。祖為戶。”意為秦規生子三人。秦淵出生於1112年,如其為小兒,推秦規還能生此子,年齡不應超過50歲,所以其應1060前後出生,在本章中最大不過三十歲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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