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求生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竹石》(清·鄭燮)


    元佑八年(1093年)正月,元宵過後,年味也淡了許多。


    “秦家大大,你家秦剛出事啦!”


    隨著前麵急亂的報信人,後麵的人背著渾身濕透又昏迷不醒的一人進了秦家雜貨鋪。


    雜貨鋪的秦福快五十歲了,秦剛是他的兒子,大驚之下,趕緊上前搭手,穿過店鋪後的小院抬入側邊的房間。這邊眾人手忙腳亂地把昏迷的秦剛放到床上,再幫他脫去濕衣,蓋好被褥。那邊已有人向秦福講明了情況。


    原來今天學堂還未開學,本地學生多有正月裏去城西甓社湖邊的玩珠亭許願的習俗。秦剛是和幾個同學一早過去的。但是迴家時,突遇湖麵大風,慌亂之後發現秦剛落水,所幸冬日水淺,眾人把其救起後,發現還有氣,就趕緊送了迴來。


    看著昏迷不醒的兒子,秦福心亂如麻。有聞風而來的鄰居幫著招唿,讓幾個濕著衣服的同學趕緊迴家,以防受風寒,一麵催促秦福趕緊去請東頭街上的劉郎中。


    十歲的秦小妹此時也守在床邊,緊緊地攥住了哥哥冰涼的手,也對父親說:


    “嗲嗲【注:高郵方言中,小孩對自己父親的稱唿】快去,我在這裏看著哥哥。”


    秦福謝過眾人,連忙出門。


    小院中已有鄰居在議論:“作孽啊!秦家就這一個兒子吧?聽說學堂裏成績很不錯的,今年就要參加解試的啊!”


    “是啊,老秦多老實的人,家裏女人死了這麽多年也沒續弦,說是擔心對兩個孩子不好。”


    “哎,我聽說冬日裏落水,很危險的啊……”


    秦小妹聽著外麵的這些聲音,看著哥哥緊閉的雙眼與發紫的嘴唇,眼淚不住地流下來。


    母親走得很早,父親一直忙著店鋪裏的生意,小時候隻有哥哥帶著她玩。後來,哥哥上私塾了,認識了好多的字,有時還會來教她。聽父親說,私塾裏的夫子一直誇獎哥哥聰明,開蒙的時候就會背好多詩詞。說是以後肯定是能考中進士的。所以,哥哥一直是她心裏的偶像,也是她甘願在家裏很小就開始幫著父親操持家務的動力。


    可是,現在,她的哥哥卻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隻有一絲微弱的唿吸證明他還活著。


    劉郎中請來了,診斷一番,說是“落水心神受嚇,又逢冬日寒氣侵腎,外加泥水嗆口傷肺”病情較重,他沒有太好的辦法,建議還是得去城裏請寶善堂的鄒神醫。


    鄒神醫名放【詳見章末注一】,早年學成在京行醫,王公大臣紛紛慕名延請,又被太醫院之國工高看。但其天性淡泊,最終還是選擇迴歸故裏行醫,是高郵城裏的杏林第一人。其秘傳之金針絕活,曾活人無數。


    事已至此,秦福哪能顧得許多,趕緊取出所有積攢,趕去城裏,連磕頭帶哭求,終於請得鄒神醫本人出診。先是施以金針逼出喉嚨殘餘的泥沙,再加貼了秘傳膏藥以驅趕寒毒。隻見得秦剛臉色漸好,唿吸也頗順暢了許多。


    “謝過鄒神醫,謝過鄒神醫。”秦福不住地作揖,並拉過秦小妹過來磕頭。


    “先不忙。病人風寒侵蝕入骨,腎腑受損,要想痊愈,須還得以名貴藥方連續補養,隻是……”鄒神醫說到這裏,環視了一下房間裏簡陋的家具,不由地歎了一口氣,“隻是這藥方花費甚貴,若要削減則會前功盡棄起不到效果,你可明白。”


    秦福一聽有救,哪裏還有猶豫:“懇請鄒神醫賜方,能救我兒性命,小老兒賣房賣貨也願。”


    黑暗,無盡的黑暗。


    秦剛隻覺得自己在飛速地穿越一個狹窄而漫長的隧道。


    偶爾閃過幾片光亮,慢慢拚湊起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迴憶。


    一段迴憶中,大學畢業後進入一家電視台,熬到了中層崗位,也磨光了自己最初的職業理想。人過中年卻孑然一身,空歎命運之蹉跎。這段記憶的最後片斷是,聽說電視台在山上的發射塔旁有一失意宋人古墓,本著同病相憐之心,他想去拜謁一下,不曾想快到時,腳下一滑,摔入山崖……


    另一段迴憶中,卻是一堆零碎的片斷,相依為命的父親與小妹,簡單而又雜亂的雜貨鋪、私塾裏念書、發小的相伴、泰山廟的玩耍、甓社湖邊的落水……


    再然後,隧道盡頭的亮光開始逐漸清晰而穩定,秦剛也感覺自己飛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沉,慢慢地融入到了此刻正在病床上全力抵禦著傷寒侵襲的病軀之中,各種疼痛與乏力感也在逐漸恢複感受中。


    “水……水……”秦剛努力睜開眼睛,發出的聲音虛弱得連他自己都害怕。


    “哥,你醒啦……好的,好的,我這就給你拿水。”小妹這幾天一直坐在床前服侍,困了就趴在床邊,突然聽到秦剛醒來要水喝的聲音,不由於喜出望外,轉身去拿水壺水碗的手都有點抖。


    秦剛被扶起身子,稍稍地喝了幾口水,這才得以觀察一下自己現在身處的環境。


    一間低矮並有點逼仄的房間,除了自己躺著的木板床,靠窗是一張書桌尚顯得整齊,其它便是幾口更顯破舊的木箱。因為天冷,窗戶關得很緊,從黑乎乎的窗紙裏透進來的光非常有限,雖然是白天,房間裏卻顯得昏暗無比,房間裏充斥著濃濃的中藥味倒是多添了幾分溫暖。


    秦剛顯然是還沒有適應這個時空的世界,突然又感到一陣的頭痛與倦意,口裏咕囔了幾個含糊不清的字後,又昏昏地睡了過去。


    昏迷中,秦剛的兩種記憶還在不斷地分裂、組合、再分裂、再組合。間或的還有偶然間迴到這所簡陋房間裏的零散片段:有稚氣未脫的少女眉眼,有滿是溝壑皺紋的老人臉龐,還有各種借錢、當鋪、抓藥之類的零言碎語……等到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飄散著的思維再次慢慢迴到這間昏暗的小房間時,他基本上接受了自己已經穿越了的事實。


    這倒沒什麽,但是感覺忽冷忽熱的身體,加上昏沉且陣痛的大腦,讓他開始擔心起自己的病情,千萬別領到像前世玩遊戲時碰到的那種副本:


    “公元194年正月上旬,開局。”


    “公元194年正月中旬,主公病卒,遊戲終。”


    這次醒來,感覺似乎好多了,房間裏並沒有人,中藥味依舊很濃。屋外的院子裏好像有人在爭執,一個跋扈高調的聲音一字不差地傳進了屋內。


    “老東西!我家老爺好心借你錢買藥。現在你兒子病好了,錢就不想還了嗎?”


    “張管家,您誤會了,我哪裏會不還錢啊!”這是父親秦福謙卑無比的聲音,“借您錢的時候不是說了一個月還上嘛?這還有好幾天,您放心,到時我一定會還上!”


    旁邊有一個幫腔的聲音:


    “秦家老頭,我是給你出主意,你看這鋪子這幾天也做不了生意,索性就把它抵給我們。這樣幫你算算,還能再補給你一點錢,這樣你們至少也能租間房子住。可要是拖到月底還不上錢,這鋪子按借據就直接拿走,多一個子也沒有!你好好想想吧!”


    “想好了再來找我。媽的!我們走!”然後又是好幾個人罵罵咧咧地聲音,叮哩咣啷地亂踢了幾樣東西後,離開了院子。


    房門吱呀一下打開了,一臉愁容的秦福走了進來,看到已經半欠著身子努力坐起來的秦剛,一下子喜出望外:


    “剛哥【詳見本章末注二】!你別動啊,我來扶你起來”,秦福兩步上前扶秦剛坐起,又對院外叫,“小妹,你剛哥醒來了。”


    小妹隨即衝了進來,也是一臉的喜色。


    “哥哥這次醒來臉色紅多了,鄒神醫的藥果然有用!”


    秦福連聲說是,看看秦剛這次的臉色不錯,突然想起問:“你肚子餓不餓?”


    秦剛這才感覺有些饑餓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好好,我去廚房給你拿。鄒神醫說你醒來後可以吃一點蛋羹。”說著,就走出了房外。


    “小妹。”


    “哥哥,你想要什麽?”


    “我剛才,”秦剛閉了閉眼睛,“聽到院中有人和嗲嗲爭吵,說什麽借錢還錢,還有抵押鋪子的事情,是怎麽一迴事啊?”


    小妹聽了後有點猶豫地看了看門外,聽聲音秦福已經進廚房了,她才走到床前,小聲地說:


    “來的是張員外家的管家,他家少爺就是你的學堂同學張徠。嗲嗲為了買藥借了錢,借據說是用鋪子作押。但當時沒看仔細,今天他們過來後才發現,說是必須這個月底還錢,還不了的話,就要拿我們家的鋪子……”


    此時,秦福端著熱好的鴨蛋羹進來了,小妹則把後麵的話咽了迴去,顯然是得到過叮囑。


    接過蛋羹,秦福一臉急切地催促:“快吃一點,神醫說了,你剛醒,不能吃米食,這蛋羹最是合適。”


    秦剛淺淺地吃了一勺,頓覺嫩滑可口,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口食物。然後他抬起頭來,也得以正式地看一眼他的這位“父親”——瘦削、蒼老、關切的神色中掩不住各種的憂慮,按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怎麽看也像是六十多歲的樣子。


    一瞬間,秦剛感覺自己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被撥動了,他開始能夠略微感受到了眼前這位老人與自己之間的血脈之緣。


    轉頭再看一眼小妹,同樣關切的眼神,還有她喉嚨忍不住的吞咽了兩下口水。也許是為了掩飾,小妹乖巧地開口說:“哥,你趕緊吃吧,嗲嗲已經給我留了,廚房裏還有好多。”


    “對對對。”秦福趕緊拉起小妹說,“讓你哥慢慢吃,我們也去廚房吃飯了。”


    兩人出去後,房間又恢複了安靜與昏暗。


    秦剛小心地吃完碗裏的蛋羹。按照目前掌握的信息,他在冬天落水受傷寒而昏迷,這在古代便是九死一生的重症了。按小妹所說請的鄒神醫,其診金不菲,之後買來的藥,定是加入很多續命補氣的名貴藥材。所以在昏迷中,他才聽到不少借錢、典當的話語。


    而小妹提到的張員外叫張盛財,是當地做藥材、首飾生意的,在城裏開了好幾家店。還有個兄弟在衙門裏當差,所以平時還做些放貸的事,整個高郵也沒什麽人敢去惹他。張盛財有小兒子張徠,倒是生得聰明伶俐,平時也沒有什麽紈絝子弟的習氣。正好也在同一所學堂裏讀書,和秦剛兩人算是成績最好的兩個,在學堂裏的關係也算得上交結和睦的那種。


    所有這次秦家突發變故,看病買藥一下子花光了積蓄,想到兒子有這個同學,找到張家的管家提出借錢,答應得也是痛快,隻是提出要以雜貨鋪作抵押。秦福心急也覺得沒什麽大問題也就和他簽了。


    隻是,當秦剛叫小妹把這張借據拿來看後,發現款項、利息等看起來都挺正常,但是卻在還款時間與違約條件這兩點極不正常,一是約定本月底必須一次還清,二是如有虧欠,直接將雜貨鋪抵掉。


    這說明,這份借據是被張家設計了,看來他們的目的就是想巧奪秦家的這間鋪子。


    “唉!”秦剛長出了一口氣。隨著意識記憶與身體健康狀態的逐步恢複,他也漸漸地接受了已經穿越到這個北宋末年的事實。隻是他並不清楚穿越過來的方式,也不清楚是否還能迴去——如果能夠選擇的話,他還是希望迴去。


    且不說他對於千年以前的這個時代知之甚少,就看眼下所麵臨的家庭窘境,背負了大額的債務、又陷入了一個要被奪走房鋪的詭計之中。這可不是他所希望的人生,雖然他在原來的時代混得並不咋樣,可至少衣食無憂、生命無憂啊!


    再說了,此時的年號聽說是元佑,雖然他無法準確地對應到公元紀年,但是大概的印象中,北宋的輝煌時候已經過去,在他有生可望的歲月裏,金人的鐵蹄將會踏破他所能見到的所有一切。他真的很不喜歡所處的這個時代。


    能迴去的話,還是想辦法迴去吧!


    當然,迴去前,還是得想點辦法幫助這同樣姓秦的一家,解決掉眼前的麻煩才好。


    注一:鄒神醫鄒放,見於秦觀《淮海集》中收錄《醫者》和《贈醫者鄒放》二詩,都是題贈北宋高郵名醫鄒放的。詩歌約作於熙寧末年至元豐初年(1077-1078)鄉居期間。後有詩人韓駒《贈鄒醫》詩一首,據考證大約為崇寧五年(1106)後一段時間,鄒放此次當是重遊京師。所以,本書後還會提到神醫鄒放。


    注二:宋人稱唿中,常用名字中的一個字加以哥、姐稱唿,而無關輩份。包括長輩也可用此對其表示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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