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年九月初十日。


    金烏高照,國子監的芙蓉花爭相鬥豔。


    朱翊鈞帶著一眾文武大臣和囚犯徐階來了這裏。


    隻是在一眾蟒衣紅袍的帝王公卿隊伍裏,跟著一囚犯徐階,也就讓徐階顯得特別突兀。


    以至於隨扈的所有大臣都忍不住往徐階身上瞅。


    但朱翊鈞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他要讓這些官僚們看見像徐階這樣的人做官,結局並不比張居正這樣做官的要好。


    作為皇帝,他需要給百官們一個好的引導。


    潤物細無聲。


    能到禦前的大臣,無論文武,都已是人精似的,不用皇帝多言,他們也知道皇帝讓徐階跟著一起來國子監是為了什麽。


    國子監的祭酒羅萬化、司業趙誌皋等官與國子監監生皆在恭候聖駕時,也都注意到了在帝王將相中特別顯眼的徐階,而皆眸露驚訝之色。


    不過,在朱翊鈞出現時,這些國子監的官員監生才漸漸從驚訝轉變為興奮。


    尤其是年輕的監生們皆不由得挺直了胸膛。


    畢竟是聖駕親至。


    在這個君權至上的時代,皇帝在讀書人心中的地位還是很重要的。


    而朱翊鈞親臨國子監,也無疑釋放了個重視文治的信號,所以他們也都難掩激動之色。


    國子監是如今大明的最高學府,也是帝國官僚的儲備機構。


    朱翊鈞來這裏自然是想對帝國現在以及將來的官僚都釋放一個信號,一個他們需要怎樣做才能得到他重視的信號。


    而徐階這麽一本活教材,則已經先給他們心裏造成了一些影響。


    羅萬化等向朱翊鈞見了禮後,朱翊鈞就直接去了國子監的課堂上,坐在了昔日國子監博士所坐的位置,且道:“賜徐階賜座,畢竟戴著金步搖,又上了年紀。”


    徐階自然謝了恩。


    隻是滿堂公卿士子在這時都站在周圍,就隻有皇帝與他一個囚犯對坐,反而讓徐階更加顯眼。


    朱翊鈞則在這時讓張宏把張居正留下的治國理政之遺書拿了過來,且舉著這遺書道:“這是先生臨終前才寫完的書,是關於繼往聖之學而抒發的經學見解,朕姑且將此稱作今學,並讓司禮監印務局印了一百本,今日就將這些印本發下來,公卿和翰林詞臣以及國子監等官員人手一本,監生士子們就派出個代表領一本傳著看吧。”


    “朕即位以來,得先生輔弼十年之機,而得以精於學業,如今方親治國事,而不能不慎重,而先生曾言,治國首在提綱,綱收而目順,綱舉而目張,那朕治國事,綱當如何提?這是個大問題,也是眼下最需要確定的問題。”


    “先生已故,朕學業也成,故講讀之製取消,但並不是說朕就不必重視學業,天下就任朕肆意施為,常言道,治大國若烹小鮮,不能急於翻炒,得有章法,而現在要定的就是這個章法。”


    “所以,即便講讀取締了,不是說朕與諸卿就不能再研討學業,除經筵外,朕當常與諸卿討論天下學問,今日朕來國子監,就是要議這可為天下之綱的學問,與諸卿來一次學習研討之講,而要讓何學為天下之綱,就從先生的遺書開始議起吧。”


    朱翊鈞說了起來。


    而朱翊鈞這麽說後,在的大臣監生們也都不得不在接下來認真地看起了張居正的遺書。


    連徐階也被朱翊鈞遞來了一份張居正的原版遺書。


    一時在這些人都看得差不多時,朱翊鈞就先問著張四維:“次輔看了覺得如何?”


    張四維其實心裏挺不樂意天子這麽做的。


    但他也沒想到,天子真的要認真治國,真的被張居正教的要把天下社稷蒼生掛在心上,要跟群臣乃至天下士子討論國是,甚至,如今還特地來國子監要把張居正的治國理念當成祖訓一樣來學習。


    關鍵是,《皇明祖訓》也沒這麽認真學習過呀,以至於要讓各個層級的士大夫一起參與,連武臣也跟著參與。


    張四維和很多文臣,其實主張威福還主上,主張皇帝做一個聖主仁君,並不是真的想皇帝認認真真治國,而是想皇帝做出在認真治國的樣子就行。


    畢竟,皇帝若真的認真很了,很多時候苦的就不是百姓,而是苦的是官僚士大夫了。


    但張四維現在自然也不敢說實話,隻違心地道:“迴陛下,以臣之見,元輔到底是元輔,所持之見堪為理政箴言!”


    朱翊鈞點了點頭,也沒點評張四維說的對不對,而是看向其他人:“你們覺得呢。”


    “陛下,按照元輔之見,為政當務實,士大夫當有革新除弊之誌,且當博采眾長,因人非生而知之;他這樣說,明顯更重經世致用,使士大夫更重立功於世,而對立德反而要輕視許多。”


    王家屏這時說了起來。


    “德不是不可重,但治國第一要務當更重視能否利國利民,即能否有切實強國安民之功。”


    沈一貫這時辯駁了王家屏一句,然後對朱翊鈞拱手道:


    “陛下,臣認為元輔所見方是高見,且對臣可謂有醍醐灌頂之效。”


    “以臣之見,輔臣就當不僅僅是隻知循成例而從六部諸司之政見的近臣,而當有所針砭,有所主張,有執政之綱,而使君父之宗廟社稷得以長治久安,如此才是真正的報君之恩。”


    朱翊鈞則看向了徐階:“徐階,你呢,說說你的想法。”


    徐階笑了起來:“迴陛下,罪員曾經也這麽聚集飽學之士在靈濟宮講過學,但那時罪員主持講學,與陛下的目的不同。”


    “說說看,你是何目的。”


    朱翊鈞道。


    徐階則躬身稱是:“罪員是為踐行自己‘還用舍刑賞於公論’的理念,而希冀用這種方式讓天下士大夫都願意稱臣為賢,知道臣不以威權加於他們,甚至還會替他們進言於上,將議政之權讓於他們,讓他們能操縱朝局;”


    “如此,臣即便不願意去解決天下弊病,也能得一賢字。”


    “而天子即便勵精圖治,也隻會覺得臣隻是重空談而輕實務,循舊無主張而已,而不至於因為臣擅權而對臣不滿;”


    “因為臣沒有主張,就沒有恨臣的根源。”


    “臣隻負責將公論主張傳於陛下知道,陛下若恨也隻恨公論,恨不到臣身上。”


    “罪員是為苟安,所以才借講學之名,掩飾自己苟安之心。”


    “而陛下如今不同,是借講學之名,探討治國理政之道,是真的希望強國富民。”


    “為陛下之師的張太師,也同意是用心良苦,是真的把社稷蒼生放在了心上。”


    “陛下將來也的確更適合用有自己主張的輔臣。”


    “這樣的輔臣,不是‘還用舍刑賞於公論’,而是代陛下執政,為陛下所定之綱列出自己的章程,踐行自己的執政之理念,乃是真正有抱負之人,真正心存社稷之人才能為之的。”


    “罪員不是這樣的賢臣。”


    “罪員雖然明麵上不擅權以和為貴,而得了一天大的賢名,但實則,早在認識到做真賢臣就難得賢名時,就放棄了。”


    徐階說到這裏就苦笑起來:“何況賢與不賢也由不得臣!”


    “如陛下之前所問,到底是什麽讓臣選擇了做一個大奸似忠的奸賊?明麵上與天下人人為善,暗地裏卻兼民之產侵國之利。”


    “根本原因不是皇權的至高無上;”


    “畢竟皇權雖至高無上,可求利之心,皇權也是阻止不了的;”


    “也不是王學害人:”


    “王學雖說致良知,可選擇以何為良知還是在我們自己,是臣自己選擇了苟安自私為自己良知;”


    “本因還是在商業大興後,求利之心大增,隻為利之人越來越多,而為仁義道德之人越來越少;”


    “臣自己初入仕時,尚未因商而富,求利之心不重,而入仕久後,親友靠臣經商而富後,求利之心就重了;”


    “但商業大興也是難以避免的,農桑發達則必有剩餘之財,有剩餘之財則必有交易,所以人人更為求利,臣也越發忘了禮義廉恥。”


    “陛下!”


    徐階說著就看向朱翊鈞道:“正因為此,其實像臣這樣的人,才是多數,如次輔張閣老就曾在翰林時與臣說過,他支持事歸六部,言歸科道,而對當時高新鄭以閣臣之身份擅六部之政不滿,認為這樣難免廢清議而滋權臣;”


    “實際上,他也是不願意改製的,且希望士林人人和善,而不會因為各自不同主張而互相傾軋;”


    “可以說,次輔張閣老也存的還是苟安之心,而非強國安民之心。”


    張四維聽到這裏不由得瞅了徐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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