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鯨則在這時於袖中拿出兩份密揭來,道:“內閣並未票擬,隻是元輔和趙閣老各自上了一份密揭,皆在上麵言明了自己對此事的處理意見。元輔的意見是隻革職不用;然趙閣老的意思,是斬立決,以儆效尤。”


    密揭是閣臣向皇帝密稱朝政得失的一種公文,因其不下六科不發抄,故而多是作為閣臣與皇帝便捷交流相關政策處理意見的一種方式。


    朱翊鈞接過了兩人的密揭,看了看,就道:“雖說趙貞吉是先帝時就入閣的大學士,頗有資曆,但元輔張先生若真要不理會他的意見,隻按自己的意見票擬,朕也不會說什麽。他是首輔,難道朕還要因此逼他先統一閣臣意見,而沒有力排眾議的資格不成?”


    “皇爺說的自然是,但元輔這樣做必然有其緣由。”


    張鯨說道。


    朱翊鈞道:“他這是又犯了好為人師的毛病,想考校朕呢!”


    “什麽事都是瞞不過皇爺的。”


    張鯨笑著迴道。


    接著,朱翊鈞就問道:“餘懋學此人官聲如何,怎麽就他敢在這個年關時分非議新政?”


    “據東廠所查知,此人為官清廉,家境也非大富之家,且族中人口較多,是其族中第一個進士,所以有許多族人要照顧,到現在都還在京師租房子住,但好發言論,昔日在南京戶科右給事中任上,就對王大臣案發過言,為高新鄭鳴不平。”


    張鯨迴道。


    朱翊鈞聽後點頭:“難怪元輔張先生隻是想將他革職。倒是趙貞吉的確行事激烈,不管其品性,敢當出頭椽子,就要砍。”


    張鯨微微一笑,沒有多言。


    朱翊鈞自己則繼續說道:“這事也不難,俗話說的好,有錢好辦事嘛。明日視朝結束後,你將他和元輔張先生留下,就說朕雲台召對。”


    “遵旨!”


    次日。


    又是逢三、六、九就要視朝的日子。


    朱翊鈞乘著禦輦,眯著惺忪的睡眼,昏昏沉沉地往宣治門來。


    而朱翊鈞在睜開眼,瞧了瞧宮城裏正與四處走動的內宦時,倒也發現似乎自己在決定補足內廷所有人的欠俸後,內廷的閹宦宮女們皆做事積極了不少,饒是這麽大早的天,都已把雪掃的差不多,跑動起來也快不少。


    俄然,朱翊鈞就見一換燈芯的小內侍也沒有像往日一樣在見到禦駕時幹脆躲在宮牆轉角後麵,而是主動出現在禦駕旁,跪在了才掃完雪的地上,把腦袋深深地埋在了殘雪上,等著自己的禦輦過去。


    這也算是小人物表達自己好感的一種方式。


    朱翊鈞對此不由得微微一笑。


    受去年嚴格考勤的影響,如今已沒有朝臣敢隨便缺勤,連平素懶散慣了的勳貴們都早早地列好了朝班等著,盡管一個個都打著哈欠,但至少都開始對早朝製度尊重起來。


    早朝不過是個過程,最多議些不要緊的事。


    畢竟人多的朝會也沒必要議大事,議也議不出來,而且很多人也聽不見。


    於是,早朝沒多久便結束了。


    張居正和餘懋學也在這之後,由內宦領著來了雲台門。


    朱翊鈞端坐於門內,在兩人行過禮後,才看向餘懋學:“卿可知朕為何要宣見你?”


    餘懋學道:“自然是陛下為臣所言打動,而意識到新政所行考成確乎不妥。”


    朱翊鈞聽後嗤然一笑,隨即就道:“朕並無廢考成之意!”


    “陛下雖年少,但不當將國政盡托於首揆,以防明是忠臣而實為狡詐欺君之輩!”


    餘懋學迴道。


    朱翊鈞聽後瞅了張居正一眼,見張居正神色從容,便頷首說:“卿是要離間朕與輔弼之臣嗎?”


    餘懋學道:“臣並無離間之意,而希陛下明察。”


    朱翊鈞點首:“朕可以告訴你,關於你非議新政之事,按照內閣趙卿的意思,是要朕將你處斬,而先生隻是欲將你革職。”


    “臣是生是死,皆在陛下,不需他人故作人情。”


    餘懋學道。


    朱翊鈞聽後深唿吸了一口氣,道:“朕知道,君子皆恥於言利,卿不好明說為何反對考成,而隻以政嚴則苦,法密則擾來表示反對。”


    “然事實上,朕知道,卿反對考成並非是因為政嚴受苦法密受擾而不甘,畢竟若受不了案牘勞形,又何必出仕。”


    “卿出身清寒,為官也廉潔而不受賄,故而無多少積蓄,偏偏朝廷因曆年虧空,致使常年官俸發放不足,再加上還有贍養家人,周濟族人,以致於卿這樣的清廉小官,生計頗為艱難,但又不好言利,否則有失儒者人臣之道。”


    “好在,朝廷之前政不嚴,雖生計艱難,但也至少是輕鬆的,再加上為言官,不受上官壓製,甚至能針砭時弊,而發心中之不滿;”


    “可如今,朝廷考成太嚴,便導致這官做的不但沒有收入,也不痛快,還要受內閣閣臣訓斥,被安一個屍位素餐之名,可又不好去受賄毀自己清白,而違背平生信念,何況如今考成太嚴,再加個貪墨之罪,隻會不但官難做,命也難保。”


    朱翊鈞說到這裏的時候,餘懋學竟有些抽泣起來。


    “所以,如今這考成可以說是讓卿大為不滿;覺得閣臣不體諒下屬,更蒙蔽天子,而不使天子知道自己之艱難,還挾天子之寵信,苛責自己這等初入仕之官,說自己愧對朝廷,無革新除弊之銳氣。”


    “想必像卿這樣不滿的京官還有不少,且多是一向在卿眼裏算是清廉剛正之官,以致於給卿一種,此考成新政的確不得人心,不令君子樂意的印象,而自覺此為弊政,當為天下君子一言。”


    朱翊鈞說到這裏就問餘懋學:“朕可說得對?”


    餘懋學未答。


    朱翊鈞則道:“元輔張先生昨日與朕說起內閣趙卿時;提到了‘為臣者,事上宜以誠,誠則無隙,故寧忤而不欺。’這樣一句話,朕覺得很有道理,卿若真欲做忠直之臣,當先事君以誠,而再去考慮能否體現自己的能與賢。”


    餘懋學聽後這才更咽答道:“是!陛下聖明!”


    朱翊鈞點頭,又問:“這麽說,真是因為官俸欠發嚴重,政事催逼又嚴,才產生不滿的?”


    朱翊鈞問後又道:“朕知道,按照聖賢道理,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故卿自詡為君子,自然是覺得君子當恥於言利的,而不願承認是因官俸不足。但也還是應該實話告訴朕,做到不欺朕也不欺自己。”


    “臣有罪,未以誠對陛下!”


    餘懋學突然俯首在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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