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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寅堅,你這算是幾個意思?存心讓我在他們麵前出糗是嗎?”


    曹配弦左手攆著衣袖,高舉過頭之後拉開。寬大的衣袖就像一小方的躲雨布,在他頭頂上扯開。清明時節陰冷的雨將他那份火氣澆滅了兩三分,隻留下一個被擊敗之後自尊受挫的孤苦背影,淋著霧蒙細雨往前走。


    他從小就在讚譽和褒揚裏長大,自然受不了對方尖酸刻薄的嘲諷。但更妒恨的是陳仲卿爐火純青到近妖的琵琶十八疊弦。他雖然沒有聽過那首什麽淮陰平楚十麵埋伏,但是那琴音一疊覆一疊,大雪擁邊塞胡馬不度陰山,如同春雷驚蟄的玄指手法,已經不是仙人指路的大成境界,而是入了孤高不勝寒的陸地神仙。


    一弦如天象。


    想到那張不起波瀾的臉,他就感到骨寒毛豎。


    黃寅堅冷笑了一聲,似乎在嘲諷曹配弦還看不清現在的局勢,他迴過頭望向身後落敗憤怒的“大國手”,麵無表情的問道,“配弦兄,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對方是什麽人嗎?你會覺得一個普通的讀書人,知道戶部郎中與皇商曹家之間的勾當?一個普通的讀書人會知道兩浙經略安撫司準備升遷的秘聞?知道你家跟戶部左曹侍郎之間那點破事?沒有底蘊的讀書人能彈出這種大國手的震撼?你是瞎了眼才沒看出對方到底什麽身份嗎?”


    黃庭堅的每一個問題,都深深烙印在所有人的心中。


    “再說,跪的又不是隻有你一個。”


    曹配弦一腳踩在水潭裏,泥濘沾滿了靴子,腳步停頓了下來,他看著黃寅堅嘲諷的嘴臉,張嘴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噎了迴去。


    把他的話與之間發生的一切串聯起來,冷靜下來的曹配弦感到如芒在背的寒意,清明時節的雨水濕了衣服,也冷了他的心。


    黃寅堅繼續解釋,目光掠過了在場每一個人,雨水沾濕了頭發,青絲鋪疊在額頭前也毫不在意,“他知曉在場每個人的內幕,還是以居高臨下的身份點穿所有人的秘密。他對我們了如指掌,我們卻對他一無所知,在你不知道對手是什麽人之前,永遠不要輕舉妄動。最可怕的對手是你根本看不穿對方的底蘊。”


    揚杭兩州從未懼怕過任何一人的黃寅堅,史無前例的憂心忡忡。


    他害怕這是汴梁而來某個京都大官的公子,雖然沒有鮮衣怒馬的光鮮外表,但是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比任何庸俗的一擲千金手段來的更加震懾人心。


    “我們應該怎麽辦?難道迴去低聲下氣的討好對方?”


    秦韶遊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他也為自己飛揚跋扈的做派害怕了。如果真的因為這件事得罪了京都大官,別說他們家皇商繼續做下去,可能直接家破人亡。


    隻有蘇子詹站在一邊,沒有說話。他對官場人心,世俗做派半點興趣都沒有,君子修德以養性,某些勾心鬥角的話題向來不願意摻和進去。


    “我會派人去打探清楚,那個家夥到底是什麽身份。在此之前,你們要報複也好,怎樣也罷,都別輕舉妄動。到時候出了三長兩短,大家都跟著倒黴。而且他會在這裏,指不定跟朝廷那場政變有關,他應該不想多惹事端,我們暫時也不用太在意。”


    氣氛沉默了下來。


    黃寅堅還有一句沒說出口,湖心亭擺攤算命的老人他曾在家府中見過一麵,當時就連作為揚州知府的父親也要低聲下氣的恭請。大人物的事情自己暫時還沒有資格過問,雖然不知道什麽身份,但是黃寅堅卻一直留了個心眼。


    一襲破道袍之下,是舉止如淵渟嶽峙,高山仰止的大儒形象。


    一輛馬車正在向他們幾個人趕來,飛濺的水花將泥濘的小路帶出一道黃褐色的水簾。秦韶遊之前安排的馬車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


    即便是從不在意局勢發展的蘇子詹,也漸漸的感受到杭州城內似乎有某些暗流在湧動。他迴頭望去,隻看見一片迷蒙,卻再也見不到湖心亭那個孤高的身影。


    “子瞻兄,別看了,我們走吧。”


    曹配弦歎了一口氣,他半隻靴子踩上了馬車,迴過頭喊了走在最後的蘇子詹一句。


    蘇子詹迴答道,“好。”


    湖心亭的聲勢也漸漸散去,隻留下陳仲卿,宋綰綰,和那個賴著死不肯走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盯著他們的背影,嘿嘿一笑,“後生,沒事,我經常在這裏擺攤,他們不敢做什麽。杭州城不是幾個富家子弟說的算的地方,李家,蘇家,張家,黃家,沒有幾個是省油的燈。”


    看著算命先生若有若無的笑容,他總會想起老仆賈三,時不時會流露出與他身份截然不同的高深笑容。


    把老賈是高人這種莫名荒誕的想法拋諸腦後,陳仲卿朝著算命先生深深作揖,“方才聽老先生說出琵琶十八疊弦那番話,想必也不是尋常的算命先生。”


    這句話是試探,也會發自肺腑的尊敬。龍潛於淵,僅是一鱗片爪浮現出來,也足以讓人驚歎。


    算命先生生性豁達,麵對陳仲卿的試探一笑了之。


    “哈哈哈哈哈,老身一把朽骨,能有什麽大造化,到了我這把年輕即便有五十年的宏圖霸業,也不過是山雨夜說鬼聽。不過嘛,你這馬屁倒是拍的羚羊掛角不落窠臼。一個後生晚輩,年紀輕輕倒是表現不俗。厚德者流光,薄德者流卑。方才那杭州詩詞排名前五的蘇子詹,我還以為是溫潤如玉的君子,現在看來也該自愧弗如了。”


    算命先生將手心伸出亭外,捧了一把九天而下的無根之水,笑道,“呦,雨小了。老夫也該走了。年輕人,後會有期。”


    一向沉默的宋綰綰也開了口,“老先生這風大雨大,怕淋了雨染上風寒,不如雨停之後再走?”


    算命先生表現的曠達超逸,他笑著說道,“雨再大不過一雲一瓢水,濕了又如何?嘿,就算人不染風塵,風塵自染人。”


    陳仲卿挽留的動作停頓一下,他已經飄然而去。


    未曾留下姓名的算命先生離開的背影顯得格外的仙風道骨,像是不在意這江南的清明時節的蒙蒙煙雨。


    心如明鏡,何畏染塵?


    一個有故事的人。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陳仲卿站在湖心亭裏,下意識的脫口而出這首《定風坡》。


    算命先生遠行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舉起手朝陳仲卿揮了揮,頭也不迴的繼續往前走。那一麵寫著鬼穀為師管輅為友的旗子在風雨之中飄搖晃動,仿佛拉開了一麵天地江湖。


    陳仲卿看不見,算命先生走之前嘴角掛著的那一抹微笑。


    湖心亭隻剩下兩人。


    一把油紙傘在陳仲卿的麵前撐開,宋綰綰已將琵琶收入棉布包裹,斜斜的跨在自己的肩膀上,左手拿傘,右手拄杖。


    如同一個婉約的鄰家小娘子。


    “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下了,如若公子不嫌棄奴家這傘小人輕的話。”


    陳仲卿從她手中接過了傘,笑道,“宋姑娘請。”


    宋綰綰也柔聲說道,“公子,請。”


    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


    一高一矮,共撐一傘,卷入江南煙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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