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風月西湖柳,臨堤台榭樓閣春。


    三月花前湖邊,蘇堤已是楊柳曉風吹拂,春燕呢喃。春日裏桃紅柳綠,遊人如織。斷橋雪落如白練的冬景早已褪去,迎來的是草長鶯飛,繁花茂盛的良辰美景。蘇堤春曉,平湖秋月,曲苑荷風,斷橋殘雪,構成了陳仲卿對這一汪文人墨客詠歎千年的清湖第一印象。


    這是一個適合踏青的詩意季節。


    王孫公子鮮衣怒馬,有說有笑的從他身邊經過,三月的西湖吸引了不少的大家閨秀在丫鬟的伴隨下踏青出遊,西湖上文人才子乘坐畫舫遊船,吟詩作對,笙歌千裏。倘若某個書生小姐一不小心的眉目傳情,又是佳話一段。


    陳仲卿坐在湖心亭,憑欄攀附,望著那一抹碧綠色的平湖發呆。


    有個算命的先生坐在不遠處的湖畔,擺著破桌破椅,旁邊還豎著一道牌子,鬼穀為師管輅為友。逮著人就是一副神秘兮兮表情對他說這位公子我看你今天印堂發黑……期間算命先生也想挪步到湖心亭裏,但是一看到陳仲卿那張要殺人的臉,還是放棄了這個心思。


    攘攘熙熙,遊人往來。


    一個低頭拄杖而走的小姐吸引了陳仲卿的目光,她身著淺白色的窄袖襦裙,走得有些輕緩。背後還有淡藍色的大布囊,或許是所背負之物有些沉重,斜跨胸前的繩帶將她所穿著的襦裙拉扯出一道勒痕。


    她向湖心亭的方向走來,腳步緩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試探。行至走道一半,陳仲卿終於看清了那張臉,算不得驚豔卻是難得一見的清新脫俗,與此同時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也展露無遺。修長纖細的十指青蔥隨臂搖擺。


    直到她和他四目相對,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眸在自己麵前展露無遺時,陳仲卿的臉上才露出驚訝的神情,瞬間明白了怎麽迴事。


    目盲。


    通往湖心亭的曲折小道兩邊設立了圍欄,所以她才敢拄杖緩緩向這裏走來。


    女子聽到了陳仲卿的挪動位置時發出的聲響,在亭口停頓了腳步,柔聲的問道,“請問,我可以在這裏坐下嗎?”


    “可以。”


    陳仲卿給她讓出了一個位置。


    “謝過公子。”


    性情溫婉的女子笑了笑,右手放下了拐杖,彎腰取下棉布行囊,兩指撚住了緊係的結扣,輕輕一扯,包裹的棉布順著滑了下去,露出一把古樸無華的琵琶。


    她緩緩的坐下,斂了一下側裙,摸索出指套戴上。懷裏抱著琵琶,兩指稍稍撥弄輕弦,發出清脆的聲響。弦槽半遮住了那張清秀的臉,若隱若現。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陳仲卿幼時學過樂器,對琵琶樂器有一定的了解。女子出手之後,整個氣勢就變得尤為不同。按照之前那個什麽廣陵派傳人老師的說法,就是有名士之風。


    三月西湖涼亭有不少的賣藝女子,等待著詩文滿腹的墨客或者附庸風雅的俗人前來聽曲,一首小曲三四文到十幾文錢不等,也有一擲千金的王孫公子,聽得高興了願意一擲千金。不過最賺錢的還是西湖畫舫上的藝伎,那裏才是鮮衣怒馬的富家子弟揮金如土的地方。


    可能目盲的女子行動不便,所以才會選擇人煙稀少的湖心亭。


    “咳咳……”陳仲卿想開口告訴她這裏人煙稀少不適合彈琴演奏,但是賣藝的目盲琴師似乎誤會了什麽,她側過頭問道,“公子可要聽曲?”


    “……”


    琴女慶幸溫婉,說話也柔聲細氣,“一曲隻需十二文錢。”


    陳仲卿摸了一下鼻子,既然誤會了,也不好拒絕對方的好意,於是問道,“姑娘芳名?”


    女琴師迴答的簡潔明了,“宋綰綰。”


    宋綰綰。


    陳仲卿將她的名字反複的念叨了兩遍,然後笑著問道,“你會彈什麽?”


    “公子想聽什麽,《霓裳》?《六幺》?還是《陽春》?《白雪》?”


    她報出了幾個常見的曲名,都是文人士子喜歡的曲藝高雅琵琶調。


    陳仲卿也不為難對方,隨意說道,“就一首《霓裳》吧。”


    “好。”


    女琴師也沒有多話,尾音還在耳邊縈繞,宋綰綰指弦一搏,絲竹聲頓時如同金石崩斷,鏗鏘入耳。她低眉信手,指尖在琴弦上不斷撥弄續彈,時而輕攏時而慢撚,一抹一挑。開局如同高山流水,音律平緩,絲絲入扣。


    四五拍節過後,急轉直下,聲調變得急切躁動。清明將至,原本晴空萬裏的西湖不知何時烏雲密閉,三月豔陽在翻滾如同濃墨的烏雲裏被拉扯成一線天。伴隨著琴聲愈演愈急切,如同千軍萬馬奔騰將至。


    陳仲卿愣住了,他隻記得前世在中央戲曲院某些如臻化境的琵琶泰鬥手中,聽過這樣驚為天人的撥弦彈法。


    此時琵琶曲調激流直下,一瀉千裏,錢塘巨浪奔雷,女子凝眉專注,嘈嘈切切,鐵騎槍鳴,最後四弦一聲,錦緞裂帛。


    一曲終,大雨傾盆而下。


    伴隨弦音的戛然而止,西湖籠罩在一片煙雨蒙蒙之中。


    宋綰綰輕唿出一口氣,把琵琶緩緩放在自己大腿上,神情平淡。


    迴過神來的陳仲卿感慨說道,“高山仰止,大國手之風,姑娘這琴藝可是千金難買!”


    換做以前在汴梁,陳仲卿可能直接大把大把銀子往外撒,現在避難在外,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全身摸來摸去也就摸出一些碎銀,遞到她麵前。


    宋綰綰輕笑了一下,側身斂袖施了個萬福,再接過碎銀,“謝謝公子。”


    說話之間,亭外已經煙雨朦朧,整片西湖都像籠罩在雨霧之間,陳仲卿沒帶傘出門,隻能坐在這裏等雲銷雨霽初停,雨點細灑在青石板街,滴滴噠噠作響。


    宋綰綰聽著風雨聲,像是知曉了麵前公子的難題,開口輕聲說道,“公子急著趕路麽?如果不嫌棄的話,我的布包裏還有一把油紙傘,你可以先拿去用。”


    “那你呢?”


    “我等雨停之後再走。”


    陳仲卿抬起頭,看了一眼這片煙雨江南,迴頭瞅了一眼小姑娘纖細的身板,深怕她淋了雨染上風寒,隻好搖了搖頭,說道,“算了,傘還是你用吧。我等雨停了再走。”


    雨下大了,原本在湖畔柳樹下躲雨的算命先生也扛著自己的吃飯家夥,急急忙忙跑來湖心亭。進亭子後連忙拍打了下渾身上下都濕透的衣衫,暗暗咒罵這雨下的不是時候。迴過頭還對陳仲卿笑了笑。


    湖心亭成了方圓幾裏唯一的避雨場所,雨水順著簷崖飛角落下,形成了一道籠罩亭子的雨簾帷幕。


    宋綰綰懷抱著古琴,怔怔出神。


    亭口又出現了幾個影子,一群出遊的士子忘了帶傘,向湖心亭的方向奔跑而來,嘴裏還在罵罵咧咧,大體上是在說這雨壞了他們出遊的雅興雲雲。


    走進亭子之後就在不停的甩袖擠水,突然其中一名士子看到宋綰綰的身邊放了一把油紙傘,又瞧見對方是盲女藝伎,頓時起了歪心思。


    他悄悄走過去,想順走那把油紙傘。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就算身邊的那個算命先生和躲雨的士子看到了,也不敢說什麽。


    不過他顯然猜錯了,剛剛握住傘柄,就被陳仲卿一把手抓住手腕,士子吃痛,哎呦了一聲,手一滑傘瞬間掉落在地上。


    動靜吸引了所有人,就連盲目的女琴師也聽到了聲音,稍稍側過秀氣的側臉。


    順手牽羊的士子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張眼神冷峻的臉,陳仲卿開口說道,“幹這麽缺德的事情,就不怕被老天爺看到,天打五雷轟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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