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坪村。


    薑先俊在老薑頭那裏住了三天,三天裏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除卻那天孫氏送了一迴東西過去,後麵老楊頭又讓餘興奎推著,親自去老薑頭那探望了兩迴。


    據老楊頭迴來後說:“這薑先俊啊,在牢裏待了段時日,整個人都瘦到脫了相。”


    “之前我還覺得這小子長得不賴,唇紅齒白一張好皮囊勝過老薑家三代人。”


    “這會子再看,真是不夠看啊,就跟老了好幾歲似的,哪裏像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


    楊華忠也感歎道:“監牢那種地方肯定不是人待的,當年我鋃鐺下獄,才待了兩三天,就快扛不住了。”


    有些事兒楊華忠一直沒跟妻子兒女提起過,當年雖然及時從牢裏撈出來,但那幾天的監牢生活在他心裏已留下了陰影。


    有很長一段日子,他天天夜裏都要夢到大牢裏的東西。


    從小到大聽到村裏老人提起過地獄咋樣咋樣,又是拔舌又是刀山又是火海的。


    在監牢裏,他親眼目睹過一些重刑犯,和窮兇惡極的囚犯受刑的場麵……


    他想,地獄,或許就是那樣的吧?


    那裏永遠暗無天日,大白天的都要靠石壁上的鬆油火把來照亮。


    即便外麵烈日炎炎,那裏麵永遠陰暗潮濕,處處泛著血腥氣和黴味,不知哪些角落裏永遠在滴滴答答的滲水,在地上匯聚成一灘灘積水。


    “到了那裏麵的人,命都丟掉大半條,能四肢健全的出來,已經是大吉了。”


    老楊頭的聲音將楊華忠從那些不好的迴憶中喚醒。


    他迴過神,迎上老楊頭關切的目光,聽老漢接著又說:“人生都有幾起幾落,禍福自古都是一起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看看你如今,多好啊!”


    關於這點,楊華忠是非常認同的。


    如果用他的不幸來換取子女們的一路順遂,他樂意。


    “爹,那你過去看薑先俊的時候,他除了瘦,其他方麵還行吧?”楊華忠又問。


    就算是為了九泉之下的薑二,他也想對薑先俊關心一二。


    老楊頭搖搖頭,“嫣兒吧唧的,跟我這打過招唿就迴屋躺著去了,聽他爺說,這三天幾乎都是蒙頭大睡,跟他說話都少。”


    “啊?這樣啊?”楊華忠怔了怔,想想也是,家裏發生這麽大的變故,誰能不萎靡一陣呢?


    除非那人沒心沒肺。


    可再沒心沒肺的人,在這世上總有那麽一兩個掛念的人,人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就算是再窮兇極惡的人,也會有那麽一絲絲良心和善意去對某個身邊的親人。


    “給他點時間吧,時日久了,應該會好一些。”老楊頭歎了聲,又說。


    “人嘛,總是要活下去的,日子要過,也得往前看。”老漢又補充道。


    年幼喪母,晚年喪子,他都經曆過了。


    “當初你大哥和二哥接二連三走的那幾年,我簡直不是人過日子,真恨不得也跟了他們同去。”


    (


    老楊頭點燃了手裏的旱煙杆子,抽了一口,吐出煙圈淡淡說。


    “但我放不下這一大家子,咬咬牙,還是接著活吧,哪個人不死呢?早晚都有相見的一天。”


    “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日子久了,當初那種感覺也就淡了一些,隻有想起來的時候才會難過。”


    楊華忠望著老漢那張藏在煙霧後麵蠟黃消瘦的臉,明明是那麽平靜的訴說,然楊華忠卻聽得眼眶都紅了。


    兄弟幾個從小一塊兒長大,就算是牙齒跟舌頭都有磕磕碰碰的時候,一大家子兄弟有啥矛盾,說破天也就那麽迴事兒。


    這輩子能做父子,做兄弟,是緣分。


    這輩子是,下輩子或許就不是了,有沒有下輩子,都得另說。


    “爹,大哥二哥不在了,你還有我們呢,我們陪著您老。”楊華忠沉聲說。


    老楊頭點點頭。


    “總體來說,你們都還算孝順,除了某一兩件事沒滿足我,其他基本上都沒毛病。”老漢又說。


    楊華忠皺了皺眉,“爹,除了雲伢的事我們死都不能答應,答應了就是對不住生養我們的娘!”


    “至於其他事兒,哪怕你要上天,我們兄弟都會想法子給你搭梯子!”


    老楊頭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欣慰呢,還是無奈。


    最後化作一聲沉悶的‘嗯’,父子兩個皆陷入了沉默。


    半晌後,劉氏和孫氏一塊兒迴了家,隨著劉氏進屋,這呱唧呱唧的說話聲音瞬間打破了屋裏的安靜。


    “爹,三哥,你們都在呀,我正要過來跟你們說呢,我又給咱永青尋覓到一個好姑娘!”


    劉氏帶來的這個消息,頓時像一枚石頭子扔進平靜的池塘裏,蕩起一圈圈激動的漣漪。


    老楊頭直接掐滅了手裏的煙火,抬起頭問劉氏:“哪個村的?家裏幾口人?都是些啥樣的人?姑娘本身多大年紀?啥品性?模樣好不?”


    楊華忠也是收起自己的思緒,將注意力放到了侄子的婚事上麵,雖沒問,但也是支楞起耳朵,眼睛一眨不眨。


    孫氏招唿著劉氏坐下再說,劉氏卻不坐,她站在桌子前麵的空地上,似乎隻有站著才能更好的訴說。


    “這迴的姑娘是鄭家村的,叫鄭秀芝。”


    “鄭秀芝?嗯……”老楊頭眯起眼,細細品味著這個名字,“芝蘭玉樹的芝,秀乃內秀,這姑娘的名字倒是沒得挑,不像那個劉娥,一聽就是個喜歡生幺蛾子的主兒!”


    劉氏和孫氏都隻識幾個字,還都是從自家男人和孩子那裏學來的。


    對老楊頭的這個說法,兩個婦人都有些迷茫。


    但楊華忠當年可是蒙過學的,有些字的典故多少知道一二。


    “爹,劉娥的娥不是幺蛾子的蛾,是娥皇女英……”


    “就她?還娥皇女英?嘎嘎叫的大白鵝還差不多!”


    楊華忠的解釋,被老楊頭沒好氣的打斷,並且進一步曲解。


    楊華忠摸了摸鼻子,看出來老楊頭這是故意要貶低劉娥了,那他也沒必要糾正,老漢當年念的書不比他少。


    楊華忠不想在劉娥的名字上糾纏,於是轉移話題問劉氏:“鄭秀芝她爹是哪個?看我認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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