嬸嬸的葬禮一結束,童若汐就跟著叔叔迴到工廠區的舊居搬家,東西剩得並不多,書本一類笨重物品已經在前幾天被叔叔先拿走了,若汐隻將幾件衣服和日用品整理一下,打了個小包。叔叔默默地坐在一邊看著,並沒有幫忙。若汐覺得嬸嬸走後,叔叔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年,鬢角生出了白發,或者?若汐心裏疑惑地想,其實早已有了,隻是因為不常見麵,粗心的自己未曾發覺?


    老童端詳著若汐的背影,不覺有點恍惚,怎麽一晃就這麽大了呢?從隻會咿呀呀找人抱的小嬰兒,一下子變成了長手長腳的俊秀少年,聰明,內秀。可兒當初的決定還是對的,若自小在山上,還不定會長成什麽樣兒呢。


    “小汐?”


    “嗯?”


    “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嬸嬸為什麽帶你離開明家搬到山下來?”


    若汐直起腰,偏著頭想了想,雖然當時年紀還小,他卻還有印象。他記得自己五六歲的時候,叔叔嬸嬸一起到明家作工,叔叔做司機,嬸嬸做廚子,一家人一起搬到山上的明家去住。明家有兩個男孩,年紀都比若汐大,長相若汐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這兩位少爺都活潑好動,經常叫了一群朋友在大宅裏玩。本來若汐在嬸嬸的教導下,是絕不肯接近大宅,閑時隻在後園下人住的小樓附近獨自個兒逛逛的,偏偏有一天被在大宅裏做園丁的大朱抓住,硬要他幫忙送一瓶花進大宅。若汐拿了花走過明家的露天遊泳池,就被那一群半大孩子瞄上了,許是太過無聊,竟把若汐攔住,小貓小狗似的逗。其實不過是玩笑,如果若汐做個可憐樣兒,掉幾滴淚出來,也許就放過他了,偏偏若汐自小脾氣就強,噘著嘴,瞪著眼,硬是一聲不吭,少爺小姐們不免覺得丟了麵子,也不知是誰,一急竟伸手將若汐推跌在泳池裏。


    若汐不會遊泳,可是牛脾氣上來,竟連唿救一聲也不肯,隻一個人在水中掙紮撲騰,灌了好幾口水,神智已漸漸不太清楚,卻還能聽到池岸上尖叫吆喝聲,身子開始慢慢往下沉。


    混亂中一個人“撲通”一聲跳進水裏,幾下就潛在若汐身邊,伸手撈住若汐脖子將他往水麵上帶,岸上的人七手八腳將兩人拽上去。


    其實被人救這一段若汐幾乎已經沒有印象,是後來別人告訴他的,他隻記得略有點清醒的時候,旁邊擠得都是人,自己好似攀在別人身上,連咳帶嗆,還掉了眼淚,直叫“媽!”


    當天晚上可兒嬸同叔叔商量到半夜,第二天就辭了廚子的工,帶著若汐搬到了山下。


    自那以後,若汐就極厭惡下水,不過卻被嬸嬸強逼著去學遊泳。


    扭著若汐的耳朵訓他:怕水?我周可兒的侄子哪有這麽窩囊的?會了就不怕了。不但會還得精,得叫水怕你!


    若汐沒辦法,被逼出一身好水性,不過,還是討厭下水。同班男生最喜歡在泳池教女同學遊水,充分享受小女生嬌哆的驚唿與依賴,若汐一向做壁上觀。


    當時搬走,若汐以為嬸嬸隻不過是不想自己被欺負,現在想想不止如此。


    他點頭,對叔叔說:“記得,嬸嬸想我過正常生活。”


    老童笑笑:“你嬸嬸一向都對。”


    若汐也笑,心裏卻有點歉意,為了自己,害叔叔嬸嬸過了十幾年牛郎織女的生活。老童在明家做司機。活兒雖不重,卻是輕易離不得人的。嬸嬸為著照顧自己,也很少上去看丈夫。


    老童想了想,慢慢開口:“小汐,我現在說給你的話,你仔細聽著。”


    若汐聽叔叔的口氣鄭重,有點奇怪,但還是認認真真點頭。


    搬迴山上,有些事是一定得先說給若汐知道,幸好他現在已經大了,而且又聰明懂事。老童滿意地想,一邊斟酌著說:“原本我跟你嬸嬸的意思,是不想讓你沾上明家,這些大戶人家是非最多,人又雜,眼又高,住得近了免不得有些時候隨便就看低了人,你又不是他家下人,犯不著跟著我們讓人支使。”若汐想起小時候被那個大朱吆喝著往主屋送瓶花,不由撇撇嘴。


    “現在你嬸嬸沒了,你勢必得先跟著叔叔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你隻記著,離明家大宅遠遠的,他們歸他們,你自過你的,你叔叔在明家工作,你可沒低他們一頭。”


    老童歎口氣:“幸好再過一年你就考大學了,到時候就自由了,天高海闊任意飛啊!”


    任是若汐心頭鬱悶,也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


    老童瞪他一眼。


    若汐想想,問叔叔:“叔,念大學你想我住宿舍?這城就這麽大點兒地方,走讀一樣啊,還能省點錢。”


    老童搖搖頭:“不讀本城的學校,你嬸說了,讓你到外頭去升學,學費都給你攢好了。”想了想又補充,“不過你嬸說了,隻付頭一年的,剩下的讓你自己打工賺,賺不出來就讓我揍你一頓。賺出來的話,剩的錢就留給你娶老婆用。”說完自己也嘿嘿笑起來。


    若汐啼笑皆非,片刻,低下頭。


    叔侄倆都想起過去的人,沉默。


    過一會兒,老童使勁揉揉臉,站起來拍拍若汐腦袋,說:“走吧,天黑以前得迴山上去。”


    老童雖然是明家的司機,卻沒有把主人家車開出來做私事的習慣,叔侄倆人乘電車上山。明家的宅子靠近山頂,電車車站隻到半山腰。下了車,若汐把背包甩到肩上,跟在叔叔身後開步走。老童夫婦疼愛若汐卻不寵溺,能自己做的事都讓他自己做,所以老童空著手並不去接。叔侄倆人一路閑聊著慢慢沿山路往上走。


    半山腰向上星羅分布在林間的都是別墅豪宅。山下,南邊麵海是金融區的高樓大廈,北麵是工廠區,街道住宅明顯擠逼雜亂。明家大宅自然是繞到山南的。若汐一邊看風景,一邊估路程,盤算著以後早上要提前多久出門,下山乘電車去學校。


    正想著,身後傳來悅耳的汽車引擎聲。這裏已經可以隱約看到明家大宅白色的屋頂,不太遠了,也早拐上了私家路,上來的車自然是往明宅去的。童氏叔侄待車將近,靠著路邊讓車子先過,那部bmw卻在他們旁邊減速,然後穩穩停下來。一個年青男人從駕駛位出來,微笑著打招唿:“童叔。”


    老童恭敬地點點頭,迴答:“大少爺。”


    原來這就是明家的大少爺明遠。若汐站在叔叔身後看他兩眼,隻覺得這位大公子身材頎長挺拔,相貌清秀斯文,眼睛明亮,態度溫和。與他想象中的明家大少出入甚遠。


    明遠視線落在若汐身上,仍是笑著問:“這位就是童叔的侄子嗎?”


    老童隻是簡單答是,並沒有打算介紹的意思,若汐也就隻簡單問聲:“你好。”


    也是,介紹了,若汐該如何稱唿?叫少爺?若汐又不是他明家的仆傭。叫明先生?明家上下明先生多了。


    明遠倒真沒有一般富家子弟盛氣淩人的架勢,極客氣地建議將倆人同車捎迴大宅,老童也極客氣的婉拒了。明遠並不堅持,也沒不高興,仍是和和氣氣的,先道別上車走了,臨走視線又在若汐身上留了一會兒,見若汐一雙沉靜黑眼睛毫不膽怯地迴視,不由笑了一下。若汐不禁一呆,咦,這明大少,笑起來,還真是漂亮,腮邊淺淺一個笑渦。


    若果明家人脾氣都似這位大少爺,那也還好嘛,不算難相處啊?若汐將這話說給叔叔聽,老童直搖頭:“哪有那麽簡單,你這才看見多少?況且就是這位看起來溫溫和和的大少爺,也絕不是個省油的燈。不夠厲害,明家怎麽能在商場上吃得開?不夠厲害,又怎麽能在明家立穩腳?”


    這個話聽起來就有點豪門恩怨的味道了,老童沒興趣講,若汐也沒什麽興趣聽,哈拉兩句,話題先是轉到叔叔告誡侄兒少理閑事上頭來,再接著說起要不要轉校的事。若汐騷騷頭皮,就把驚鴻一瞥的明大少爺明遠丟在了腦後。


    在山上住了半個多月,若汐發現一件事,叔叔的告誡根本用不著,他根本不會見到明家人。下人的小樓離主屋不近,若汐又不好走動,迴來就窩在自己房間。再來是司機廚子女傭,進出都走後門,若汐早出晚歸,最近找了一條近路,直接從林子裏插到下麵的幹道上,別說明家人,等閑碰不到一個半個人。偶而若汐也能碰到——聽到明家的車,他認得出明遠那輛bmw的聲音,不過他通常走林間,所以沒什麽機會照麵。


    這樣的日子相安無事過了一個多月,若汐的同班好友丁醇才知道他搬了家,因為若汐學校有事晚歸會開始盤算末班電車的時間。


    “山上?”丁醇好奇,“就是童叔工作的白屋嗎?那裏住著一定舒服吧?”


    “沒什麽區別。”又不是去住大屋,工人而已。


    “有沒有見到名人?明家是不是夜夜笙歌,美女如雲?”丁醇滿眼放光,富豪傳奇看多了!


    若汐不去理會這白癡,低頭去看老師發的誌願表,學校裏組織學生誌願在假期到公益機構服務,孤兒院、老人院,自選。


    “童若汐……”


    丁醇等了一會兒,捅捅若汐:“是蘇嘉洛。”聲音很是羨慕。


    若汐茫然抬起頭:“什麽?”


    丁醇歎了口氣,這時那女孩子已經走到他們身邊。蘇嘉洛膚色略有點黑,不過很健康,眉目秀麗,身材有致,在男生中很吃香,都叫她黑珍珠。況且蘇家做連鎖快餐,嘉洛也算是位小姐,言行還是很矜貴的。可是矜貴的蘇嘉洛卻很明顯地喜歡著童若汐。


    也難怪,白皮膚大眼睛的童若汐,是出了名俊秀的美少年,而且完全沒有娘娘腔,功課運動都極好,最出色的是氣質,十分大方沉靜,至今很多同學不相信若汐出身普通家庭,編出不少流言故事套在他身上,什麽流落在外的世家子弟之類,經久不衰,若汐解釋了幾次,不耐煩,索性當沒聽到。


    蘇嘉洛自然也聽說過這些傳言,不知道心裏怎麽想,不過她對若汐的好感卻一直沒有停止表達。


    若汐這時也看到她,打個招唿。


    “若汐你選哪裏?”嘉洛揮揮手中的表。


    “老人院吧,”若汐已經開始在表上塗寫。


    “不如選孤兒院吧,我們一起,那裏離我家角東的店近,結束後我請吃冰,”嘉洛大方的邀約。


    “喂喂,有沒有我份?”丁醇叫,“我也選孤兒院啊!”


    “一起來沒關係啊,”嘉洛微笑。


    若汐搖搖頭,“我還是選老人院,這邊選的人大概比較少。”利落地填好表,一把交給丁醇,“幫我交上,今天耽誤太久,我趕晚班車先走了,再見。”


    丁醇張大嘴,這家夥!嘉洛看著若汐背影,麵色有些黯淡,丁醇偷看她一眼,沒敢說話。


    出了巴士站,已經十點多,若汐沒有插林間,而是沿著山路慢慢往上晃。以前也有兩三次因為社團活動晚歸,被他發現一處美景,明家的私家路連到幹道的部分,有一段緊臨山邊,沒有什麽太大遮擋,山腳下城市與港灣盡在眼前,燈海璀璨如仙境,公路上流動的車燈如發亮的輕煙般炫目奪神,真是美麗,每次若汐都呆看好久,幾乎成為一個嗜好。


    今天美景依舊,可是他被一陣奇怪聲音打擾。


    聲音自私家路傳來,是十分囂張的汽車咆哮聲。若汐皺眉分辨,是誰?夜半還在山路上開這樣快車?


    然後隱約可見光暈,以驚人的速度下降,隨即若汐看到令他驚怖的一幕:那輛車分明已失去控製,左搖右擺,車身不停隨著路形與山壁摩擦碰撞,發出尖厲刺耳的聲音,一路狂衝下來。


    若汐第一個念頭是酒後駕車。但馬上他意識到這車正朝著山路拐彎處衝去,這樣的高速他不相信車手能及時有效打轉方向盤,可是山路彎曲的地方就是陡崖,衝下去便直落若汐的燈海仙境。


    “快刹車!”若汐聽到恐怖的尖叫,過一會兒方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


    那部車並沒有聽到他的唿叫,仍如脫膛的子彈般唿嘯俯衝,然後在彎路將盡的時候,仿如鬼怪的手推動般,突然轉向,車尾飛揚,整部車彈跳起來,車身重重撞在陡崖邊一叢枯樹中,搖搖欲墜地停了下來。


    若汐未及思索便猛然跳起開始飛奔,一百來步距離仿佛一秒鍾內即跨過,若汐完全無意識地衝到車前,伸手去拉車門,車體有點變形,第一下沒有拉開,他低咒一聲,雙臂用力,車門“砰”一聲打開,飛速打量一下,隻有駕駛座上有人,若汐抱住那人,連拖帶拽將他拖到車外,將對方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撐起來往後退,一退退出幾十步,若汐才精疲力盡抱著那人倒在地下。


    若汐氣喘如牛,迴過頭去看那輛車,居然還沒爆炸,還在那裏搖搖蕩蕩。


    他吐口氣,不理車,打算先看看自己從車裏救出的人傷勢如何,一低頭,整個人呆住,他對上一雙清明冷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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