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搬個小椅子,遠遠地離開家人,在院中牆角的大樹下,讓書帶我去另一個世界。


    它們真有這種魔力。


    我其實是一個求知欲很強的人,學校安排的課程聽上去是那麽有趣,美術、音樂、英語、曆史、語文、自然---在這些科目的後麵,應該蘊藏了多少美麗的故事。數學,也不該是個死板的東西,因為它要求一步一步地去推想、去演算。這和偵探小說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這麽的渴求新的知識,我多麽想知道一朵花為什麽開,一個藝術家,為什麽會為了畫畫而潦倒終生,也多麽想明白,那些橫寫的英文字母,在神秘的向我們訴說著什麽---


    可惜我的老師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我渴羨的故事。


    我隻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就像《生死疲勞》中的驢子終日拉著磨盤,重複著同樣的年華,而我並未意識到我的徒勞和重複,隻是終日沉浸在未知的世界和書的海洋。我愛生活,難道不是嗎?我愛明月,含羞草,隻是並未嚐到感情世界的距離,而像個傻瓜一樣,我太小太小了,沒有明白大人世界中的情緒與困苦,也未能添嚐與分享著情感帶來的痛苦,劇痛,我甚至迴想起來會隱隱感覺我終因暗示與遷移的意識中,就是那樣一種循規蹈矩,讓人看不起沒出息的小人物,難道,難道這僅僅是暗示嗎?


    我痛苦情感的疏離,我痛苦對我的蔑視,我痛苦我痛苦那樣深的理解我,卻總是裝作毫不關心,甚至是蔑視的表情,我為什麽痛苦!明明知道我是怎樣一個,可偏偏,也許一切都是無稽的感情,甚至就是自作多情。


    我終日徘徊纏綿在這種看似無謂的情感中,可自我欲念與細致綿密的暗合,究竟是為了什麽呢?看似搬進了一張課桌,搬進了一個人,那麽情感呢?這樣已經到了讓我憤怒又找不出什麽理由。一切均是無奈的思緒。


    暑假來了,我丟下書包。迫不及待地往租書店跑,那時候,我們已搬到長春路底去居住,那兒也有租書店,隻是那家店,就不及書店,它是好書壞書夾雜著,我租書有年,金杏枝的東西,就沒去錯拿過它。


    也是在那個夏天,父親曬大樟木箱,在一大堆舊衣服的下麵。被我發覺了封塵多年的寶藏,父母自己都早已忘了的書籍。


    那是一套又一套的中國通俗小說。


    泛黃的、優美細膩的薄竹紙,用白棉線裝訂著,每本書前幾頁有毛筆畫出的書中人物、封麵正左方窄窄長長的一條白紙紅框,寫著這樣端正秀美的毛筆字——水滸傳、儒林外史。今古奇觀---


    我第一次覺著了一本書外在形式的美。它們真是一件藝術品。


    發覺了父親箱底那一大堆舊小說之後,我內心掙紮的很厲害,當時為了怕書店裏的舊俄作家的小說被別人借走,我在暑假開始時,便傾盡了我的零用錢,將它們大部分租了下來,那時手邊有《複活》《罪與罰》《死魂靈》《戰爭與和平》《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還有《獵人筆記》與《安娜卡列寧那》,這些都是限時要還的。


    現在我同時又有了中國小說。一個十二歲的中國人,竟然還沒有看過《水滸傳》,使我羞愧交加,更是著急地想去念它。


    父親一再地申誡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書拿的遠一點,不要把頭埋進去呀!”


    我那一個夏天,是做了一隻將頭埋在書裏的駝鳥,如果問我當時快不快樂,我也說不出來,我根本已忘卻了自己,與書本融為一體了,哪裏還知道個人的冷暖。


    那是連上學放學擠在公共汽車上,我都抱住了司機先生身後那根杠子,看我那被語文老師罵為“閑書”的東西。


    那時候我在大伯父的書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壇經》《閱微草堂筆記》,還有《人間詞話》,也看租來的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總而言之,有書便是好看。生吞活剝,雜的一塌糊塗。


    這樣也耽誤了學習。父母嚴重的警告我,再不收心,就不讓看閑書了,看閑書又不能當飯吃,將來自己到底要做什麽。也該立下誌向,這樣下去,做父母的怎能不擔心呢。


    我哪裏有什麽立誌的胸懷,我隻知看書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於將來如何謀生,還遠的很哪。


    雖然這麽說,我還是有羞恥之心的,有罪惡感的,覺的成績不好,是對不住父母的行為。


    我看書的速度很快,領悟力也慢慢的強了,興趣也更廣泛些了,我買的第二本書,也是舊的,是一本《九國革命史》,後來,我又買進了一本好書,也是舊的,叫做《一千零一個為什麽》,這本書裏,它給小孩子講解自然科學上的常識,淺淺的解釋,一目了然,再不久,我又買下了《伊凡傅羅姆.》這本書太感人了,後來差不多從不吃飯,飯錢都換了書。在完完全全釋放的時光裏,念我真正愛念的東西,那真是生命的最大享受。


    每天黃昏,父親與我坐在藤椅上,麵前攤著《古文觀止》,他先給我講解,再命我背誦,奇怪的是,沒有同學競爭的壓力,我也領悟的快多了,父親隻管教古文,小說隨我自己看。


    英文方麵。我記得父親給我念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是歐亨利寫的《浮華世界》,後來又給我買了《小婦人》《小男兒》這些故事書,後來不知為了什麽,母親每一次上街。都會帶英文的漫畫故事給我看,有對話、有圖片,非常有趣而淺近,如《李伯大夢》《渴睡鄉的故事》《愛麗絲漫遊仙境》《灰姑娘》這些在中文早已看過的書,又同英文一麵學一麵看,英文就慢慢地會了。


    每一次上街,隻要母親同意,我總是拿了錢買書,因為向書店借書這件事情,已不能滿足我的求知欲了,一本好書,以前是當故事看,後來覺著不對,因為年齡不同了,同樣一本書每再重看,領悟的又是一番境界,所以買書迴來放在架上,想起來再反複地去迴看它們,竟成了我少年時代大半消磨時間的方法。


    因為天天跟書接近,它們不但在內容方麵教育了我,在外型方麵,也吸引了我,一個房間,書多了就會好看起來,這是很主觀的說法,我認定書是非常優雅美麗的東西,用來裝飾房間,再合適不過。


    竹書架在一年後早已滿了,父親不聲不響又替我做了一個書櫥,它真的非常美麗,狹長輕巧,不占地方,共有五層,上下兩個玻璃門可以關上。


    這一個書架,至今在我父母的家裏放著,也算是我的一件紀念品吧!


    在我十一二歲時,我成了十足的書奴,我的房間,別人踏不進腳,因為裏麵不但堆滿了我用來裝飾房間的破銅爛鐵,其它有很多空間,無論是桌上、桌下、床邊、地板上、衣櫥上,全部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籍。在性質上,它們也很雜,分不出一個類別來,總是文學的偏多些。


    現在迴想起來,我每年一度的壓歲錢和每周的零用錢,都是這麽送給了書店。


    我的藏書,慢慢地在親戚朋友間有了名聲,差不多年齡的人,開始跑來向我借。


    愛書的人,跟守財奴是一色一樣的,別人開口向我借書,我便心痛欲死,千叮萬嚀,請人早早歸還,可惜借書不還的人是太多了。


    那時候,出版界並不如現在的風氣興旺,得一套好書並不很容易,直到“文星”出了小本叢書,所謂青年作家的東西才被比較有係統地做了介紹。我當時是一口氣全買的。那是梁實秋先生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也出了,在這之前,雖然我已有了“世界”出版的朱生豪先生譯的那一套,也有英文原文的,可是愛書成奴,三套比較著,亦是怡然。


    又過了不久,英文翻版書雨後春筍般出現了,當時我的確是受益很多的。一些英文哲學書籍,過去很貴的,不可能大量的買,因為有了不道德的翻版,我才用很少量的金錢買下了它們。


    愛書成癡,並不是好事,做一個書呆子,對自己也許沒有壞處,可是這畢竟隻是個人的欣賞和愛好,對社會對家庭,都不可能有什麽幫助。從另一方麵來說,學不能致用,亦是一種浪費,很可惜,我就是這麽一個人。


    父親常常問我:“你這麽啃書啃書,將來到底要做什麽?不如去學一技之長的好。”


    我沒有一技之長,很慚愧的。直到關伯伯送我了《發明與革新的技巧》我才知道了是什麽一迴事。


    我離開了書籍,進入了真真實實的生活。


    父親,人們都說他是愛書成癡。為了報答這份知遇之恩,我決計傾盡畢生的精力,去實現自己光宗耀祖的夢想。我像堂吉訶德一樣拿著長矛,成為象牙塔基的鋪路石。也許這些所做的努力,都言不由衷的表達出對父親的敬畏,父親格外偏愛我,我也深深地愛著父親。


    就這樣父親對我精神世界的關愛讓我感知了生之樂趣。也對我一次次的超越,以致成為博士和大學教授亦或傑出的青年女科學家。


    而鄴已走到瓊瑤橋段不可自拔的年月,我卻不明白這些苦痛竟成為以後最美好的迴憶。


    在一次次的頓悟裏,那沉重的大書架,不知不覺化作了我的靈魂和思想,突然發覺,書籍已經深深植根在我身體裏,帶不帶著它們,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在象牙塔裏看書,實在急不得的一旦機緣和功力到了某個程度,這座圍住人的塔,自然而然地會消失的,而“真理”,就那麽明明白白,簡簡單單地向人顯現了。


    我從來沒有妄想在書本裏求功名,以至於看起書來。更是如魚得水,“遊於藝”是最高的境界,在那兒,我的確得到了想象不出的愉快時光,至於頓悟和啟示。那都是混在念書的歡樂裏一起來的,沒有絲毫強求。


    望著架上又在逐漸加多的書籍,一絲甜蜜和些微的悵然交錯地流過我的全身,而今我仍是愛書,可是也懂得愛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書本,才化為今日這份領悟和寧靜。我心裏,悄悄地有聲音在對我說:“這就是了!這就是一切了。”


    以後即便在黑色七月風卷殘雲般吞噬之下,也仍然堅持這個習慣。


    我的形象思維很發達,有時感情豐沛的小說直教我落淚。


    《書劍恩仇錄》中生生死死,打打殺殺的披肝瀝膽讓人蕩氣迴腸。


    終於,我在這個夏天拿到了錄取通知書,我長長歎了口氣,掩卷長思,把書打在皮箱裏,一起上大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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