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t城的地鐵站出口,提著行李的中年男人和少女在擁擠的人潮裏絲毫不起眼,一如他們從火車上下來的時候。


    “老爸,這個也太重了吧!”


    “重嗎?那我來拿。”


    “不是這個意思!!為什麽我們不坐車?行李拿到車上不是很方便嗎?”


    “這點東西,我拎得動。不遠的,我來出差的時候走過幾次了,公車不會直接開到咱們公寓門口,還是一樣要靠腳走。”


    “計程車呢?”


    “真的不遠,咱們沒必要浪費那個起步價,再說現在這麽熱,這裏計程車都不肯開空調的,裏麵悶得很。不如走走涼快。”


    少女有些抓狂了:“老爸!!”


    做父親的忙安慰道:“別擔心,不要說這麽點行李,就算再多一倍,我拿也沒問題。你別拎了,都給我。你就當陪爸爸散步過去,啊?”


    男人把兩個大塑膠袋的拎帶綁在一起,一前一後往肩膀上搭好,挑擔一般,雙手還各提一包,模樣很是滑稽。少女撅起嘴,搶過男人手上的一個印著“xx公司十周年慶”字樣的灰暗行李袋:“算了吧,你就愛撐。”


    男人看她走在自己前麵,長長的馬尾巴有生氣地甩來甩去,很是欣慰,女兒看起來瘦小,力氣居然還很大。


    作為目的地的公寓終於出現在眼前,男人擦了把汗,笑道:“你看,這不是到了嗎。”


    少女嘟噥著:“什麽叫‘這不是’,我們都走半天了。”


    男人笑著安慰她:“計程車起步價要十二塊。已經省下來了,留著買蛋糕給你吃好不好?”


    少女年紀尚小,這麽一聽,立刻歡唿起來:“好!”


    揮汗如雨爬上五樓,男人掏出鑰匙打開門的時候,兩人都舒了口氣。


    這t城總公司安排的宿舍,專門留給外地分公司前來出差或者進修的員工暫住用的,雖然房子舊,裝修簡陋,但位置好,出入交通都非常方便,朝向什麽的也沒問題。最重要的是不用房租。


    “小珂,你先燒個水。喏,水壺我有帶來,拿去,插座在那邊,看到沒?然後洗個杯子喝點水,就可以休息了。行李不用管,我來整理。”


    “好。”曲珂跑去廚房裝了水,電熱壺插上去,在輕微的嗡嗡聲中工作起來。


    曲同秋早早變成離異男人,隻有這麽一個女兒。幸而曲珂很爭氣,14歲就考上t大,還是以市內第一名的成績。當爹的對此又是高興又是擔憂。女兒雖然表現得很懂事,比一般同齡人要成熟得多,但終究才十四歲,丟到遠在異鄉的大學裏,很難不擔心。若不是女兒一直以t大為目標,他倒是更希望她能在家鄉省內挑個大學來念。


    離婚以後,曲同秋的生活就以女兒為中心,她是太陽,老爸是地球。既然女兒要來t城呆個幾年甚至更久,他當然也要跟來。恰好公司有讓管理層員工來t城總公司培訓的機會,想要什麽開拓視野,創新思路。他就想方設法努力爭取來了。


    曲同秋大略把房間打掃一下,和女兒坐下來吃了帶來的幹糧和水,又繼續奮力整理東西,小女孩也沒有叫累,吃飽了就拿塊抹布把屋子上下都擦了個遍。


    “先填飽肚子,晚上我們再好好吃一頓,”曲同秋摸摸曲珂的頭,“乖女兒,委屈你啦。”


    把一室一廳的公寓收拾得差不多了,雖然太陽還在天上,但時候已不早,外麵火辣辣的灼熱感下去了許多。


    曲同秋琢磨著晚上要出去買張小床,布料和夾子鐵絲他全帶來了,在臥室裏拉上一道厚簾子,就有空間給曲珂睡了。還要過幾天t大才開學報到,這段時間和日後的周末,自然是父女倆一起過。


    “小珂,你去洗個澡,歇一歇,等下咱們出去吃好的。還要拜訪你任叔。”


    曲珂歡唿著找出新洋裝去了浴室。


    曲同秋坐了一會兒,拿起客廳電話的聽筒。逐個按下號碼的時候臉上不禁就帶了微笑,又有些緊張。


    他所有的親戚都在家鄉,外地的朋友也不多,但在t城恰好有一個最好的朋友。


    當然所謂“最好的朋友”,是對他而言,對方可不是這麽想。


    但任寧遠又確實對他很好。幫了他許多忙。


    學生時代的事情就不提了。他後來的女朋友也是任寧遠介紹的。


    他結婚的時候,剛從大學輟學,雙方父母都不甚讚成,經濟上也難以承擔。任寧遠甚至幫他訂了酒店,安排整個婚宴,借他所有的費用,還包了不小一筆禮金來緩燃眉之急。把他感激得不知該怎麽才好。


    隻是平時的來往又有些不鹹不淡,他不屬於任寧遠的朋友圈。兩人連日常通訊都不多,他會經常寫郵件,逢年過節寄賀卡,寄家鄉的特產吃食,而任寧遠一般不予迴複,頂多“收到”二字,懶得搭理。


    隻有在他遇到麻煩的時候,任寧遠會出現,迅速又幹淨地解決,而後消失,兩人繼續平淡如水的來往。


    曲同秋等了一會兒,線路裏響了好幾聲那邊才接通,任寧遠對於陌生的來電號碼一向都非常懶散。


    “喂?哪位?”


    “是我。”


    男人“哦”了一聲:“怎麽不用手機?”


    “嘿,我還沒買這邊的電話卡,用手機是長途加漫遊……”


    男人一如既往地不欣賞他斤斤計較的寒酸,打斷他:“你不在c市?那在哪裏?”


    曲同秋笑道:“我在t城。”


    對方過了幾秒鍾才質問:“你怎麽來了?”


    曲同秋其實來過好幾次,不過都是匆匆來,匆匆辦事,再匆匆迴去,活動範圍就隻有宿舍,公司,客戶公司,累得比狗還慘,起得比雞還早,外加馬不停蹄。


    何況任寧遠似乎也很忙。他都不知道任寧遠在哪個公司,做什麽工作,現況如何。也就不存在倉促打招唿的必要。


    現在是要住上兩年,或者爭取更久。想到隔了多年又要再見到任寧遠,和長期隻用電話聯絡的朋友重新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便有了新奇和興奮的感覺,


    “給你個驚喜啊。”


    但那男人驚是驚了,喜是半分都沒有。電話那頭的聲音淡淡的:“來出差?”


    曲同秋在他麵前點頭哈腰慣了,立刻有些心虛:“不,是培訓,要兩年。”


    任寧遠頗有責備的意思:“怎麽連提都沒事先跟我提一聲?”


    曲同秋忙陪笑:“其實是我女兒考上t大,來讀書的。我也順便調來這邊的總公司。想這也不是什麽大事,來了再約你出來吃個飯,跟你說一聲,也一樣。”


    電話裏沒有再傳來聲音,可以想象得出來電話那頭的任寧遠重重皺著眉毛的樣子。


    “你晚上帶小珂出來,一起吃個飯吧。我該給你們接風的。”


    曲同秋忙應了一連串的“是”。


    任寧遠生性沈穩,嘴裏自然不說什麽,分明是很不歡迎。這和想象的差距甚遠,曲同秋有些忐忑了。


    晚上曲同秋本來都定好了自己請客,去以前陪客戶去過的中等餐廳,結果最後還是去了任寧遠訂的酒樓。


    曲同秋雖然很重視這個朋友,但其實是有些畏懼,或者說敬畏任寧遠的。這種敬畏已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任寧遠說什麽他都“是”,要麽就是“好”,“對”,“行”,加上不停陪笑,自發降了兩等,連點菜買單都不敢搶。


    曲珂倒是和任寧遠相處得更自然,她活潑聰明,長得又乖巧可愛,一直都討長輩喜歡,也有本事逗得任寧遠頻頻露出微笑。


    一頓飯吃得差不多,任寧遠對曲珂說:“對了,叔叔有禮物給你。不是什麽好東西,不過學校裏總用得著的,你好好念書,別讓你爸擔心。”


    一般而言,家裏有小孩子考上好大學,熟人親戚之間都會有這類實用的禮物。長輩們給個一百兩百的紅包,說是買文具用,或者幾本書,或者學習相關的用品,公司裏的女同事還送了終於告別製服的曲珂一件洋裝,說是要當大姑娘了。


    對於任寧遠的美意,曲同秋自然也是一番感謝,而後收下。禮物是一個包裝得仔細的大盒子,拿著有點沈也不是特別沈。那重量,讓人不禁要猜是不是什麽分量結實的糕點。反正任寧遠絕對不會送讓人苦笑不得的怪異東西就是了。


    迴到家,將盒子一拆,裏麵的東西把曲同秋嚇一跳,曲珂則開心地嚷嚷:“啊,小白~”


    曲同秋有些不知所措。收了個蘋果筆記本電腦當小孩子的入學禮物,實在太重了。


    “老爸……”


    曲珂猜到他的心思,立刻撲上去抱ptop不放,生怕被他給退了迴去。


    曲同秋左右為難。無功不受祿。但看女兒那麽乖巧地眼巴巴,做父親的沒幾個能潑得下冷水。


    “老爸老爸~這個我以後畫圖肯定要用到的。”


    曲同秋唉了一聲。曲珂夠懂事了,從小都不會跟別的孩子一樣撒嬌說要這個要那個,連想吃個棒冰零食,都會先做家事來換零用錢。她在大學裏確實該有一個配置好一點的pc。


    而任寧遠那種性格的人,也不喜歡別人逆他的意。一片好意送出來了就是送出來了,接受方隻管收下便是。說什麽“不好意思啊”“太重了啊”之類的客套話,點頭哈腰地退迴去,那隻會得到一個輕視的冷臉。


    曲同秋想來想去,隻好摸摸曲珂的頭:“電腦留下是可以,但你要記得任叔的好,以後出息了要孝敬他,知道嗎?”


    “當然知道~”曲珂高高興興抱著那白色的機器,“不過等我出息還要幾年,不如老爸你先替我孝敬了吧。”


    曲同秋很感慨。自己原本也打算給女兒買一ptop作為考上名校的獎勵。但離婚的時候,他把積蓄都給了妻子,兩手空空地開始。這些年過來,他的收入用來支付一大一小的開支,尤其在孩子身上是省不得錢的,就存不下太多。


    準備了大學學費和一學期的生活費,剩下的算來算去,買個好ptop自然不夠,若要將就買個配置一般的,看人家三天兩頭叫售服就怕了,覺得不如攢攢再說。


    而任寧遠卻把他最缺的這個東西給買了。這下就不用替女兒把他那台托運過來的笨重機器挪到t大學校宿舍去了。


    任寧遠對他態度冷漠,不存在欣賞,缺少熱情,溫情都沒多少。但又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幫他卸下一塊大石。


    曲同秋都不知道要怎麽定義這個朋友。他是怕任寧遠的,因為任寧遠是個非常難取悅的人。


    當年結婚的時候任寧遠替他操辦婚禮,他極其感激,接下去有個把月都對任寧遠點頭哈腰的,盡討好之能事,奉為再生父母。


    但任寧遠非常不吃這諂媚的一套,還極度厭惡,許久都沒理他。


    曲同秋知道任寧遠挺嫌他的,很多時候都受不了他曲意逢迎的低下姿態。在他變成任寧遠的小跟班以求自保之前,甚至沒少挨過任寧遠那幫人的揍。


    但究竟是什麽力量讓任寧遠沒有一腳踹開他,揍著揍著變成他的保護傘,還忍耐著和他來往,他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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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候不早,曲同秋開始搭買來的小床,掛好布簾,蚊帳,而後父女倆道了晚安,隔著布簾入睡。


    夜晚依然悶熱,一台站立式風扇靠牆壁放著,轉著頭兩邊吹,曲同秋在風扇細小的聲響中聽見女兒時不時翻身的動靜,便輕聲問道:“怎麽了?熱嗎?”


    女兒悶了一會兒,委屈地說:“我想迴家了。”


    曲同秋有些失笑。曲珂這是頭一次離家,在外留宿,雖然有父親陪著,但s城畢竟不同於c市,這臨時收拾的公寓,味道也和自己家裏不一樣,會有思鄉之情是難免的。


    於是逗她:“我讓你選個離咱家最近的大學,你又不念。”


    “可我想念好大學嘛。”


    離家最近的那個根本連三流都算不上。


    父親安撫道:“所以要讀得成書,總要吃苦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再說這隻是小事,別擔心,有老爸在,這裏也是家啊。”


    “可是不習慣啊,我都沒認識的朋友,這裏的水我也喝不慣。”


    “沒事,會習慣的。你老爸當年去外地讀大學,剛開始也跟你一樣,但很快就適應了,人的彈性限度是很大的。等過段時間你就會發現新生活很有趣了。”


    “真的嗎?”


    “真的。”


    把女兒哄得睡著了,曲同秋自己卻有些難以入眠。


    他離家上大學的第一天,已經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


    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窗外蟲聲唧啾,閉著眼想起來,卻又如在眼前。


    曲同秋大學念的是s大。s大是名校,理工類排名即便在全國也很靠前,所以被錄取的時候也歡天喜地了一陣子,家裏還擺了酒席請鄉鄰親戚來吃。


    等他從消息閉塞的c市來到身在繁華都市的s大,才知道這學校什麽都好,隻不過校風彪悍了些,一言不合便打打砍砍的事已如家常便飯。


    但校內學生自發管理多年來已成風氣,更成體係,倒也能維持平衡。隻要沒鬧出大事,學校都懶得管,也管不著了。


    曲同秋剛上大學的時候,模樣比現在差得太多。他發育得晚,個子沒怎麽拔高,營養都橫向發展了,矮矮胖胖,戴著眼鏡,眼皮耷拉,眼睛睜不開似的。


    一看就很孬種,又長得那種鬼樣子,怎麽可能不被修理。


    還好他們這種人,隻要聽話識相,也沒有多悲慘的命運,無非就是被勒索一些錢財,被高年級生當小弟一樣唿來喝去。等熬到自己也成了別人的學長,或者傍上有權力的學生名人,日子也就不難過了。


    曲同秋第一次遭遇的肉體上的暴力,是來自一個抄了他英文測試答案的同班同學。


    卷子發下來,看見上麵毫不留情的紅叉和不及格的分數,那人立刻不客氣擰住他耳朵往上提:“媽的,你功課不是應該很好嗎?啊?!”


    曲同秋痛得嗷嗷叫,歪著脖子,嘴都斜了,模樣更滑稽。


    旁邊有和事佬勸阻:“你幹嘛要抄他的啊。”


    那人罵道:“這種死肥豬不是通常成績都該很好的嗎?”


    其他人嗤嗤笑了起來。


    這是每一所學校裏都通用的潛規則,如果成績不好,那多半長得好,擅長交際;如果長相非常愛國,也不活潑,那多半成績都很好。


    “阿傑你就別抱怨了,誰讓你看錯人啊。”


    阿傑還在為抄到不及格的答案而憤怒:“媽的,長這樣,個性又陰沈,連功課都不好,那還有什麽活的意義啊,不如去死算了。”


    被欺負是不少大學男生走向社會的必經之路,就當是提前進社會新人訓練營好了。


    曲同秋無論長相和性格都像青春勵誌電影裏的龍套配角,他膽小怕事,威武立刻屈,吃虧當享福,學長要收保護費孝敬費什麽的,他肯定是第一個掏錢的。


    識時務當然能免吃不少苦頭,但對這種窩囊角色,自然也沒人看得起。


    人人都不想當窩囊費,但他沒有當英雄的本錢,像被那個阿傑打頭,推搡,他心裏也非常不服氣,但要論兩人對打決鬥,他肯定是輸的,沒來得及出手就能被兩耳光扇傻了。


    何況阿傑他們那些囂張的家夥,也不是能平白無故囂張的,都是認識學生會的人,或者拉幫結派。得罪一個,就等於得罪一群,吃不了兜著走。


    當時的男生宿舍,一屋子睡八個人。跟他成對角線的那個床鋪位置的男生長得非常好,唇紅齒白,新生裏出名的帥哥。名叫莊維,是本地人,出身名校,家裏條件不錯,驕傲,也清高,有些書呆子氣。正是青春電影裏的主角類型。


    新生來的時候要開迎新會。別的大學都是老生為新生接風,s大照規矩卻是新人湊錢來孝敬本係的學長們。


    大部分人都不甘不願地交了錢,也有少數幾個脾氣硬拳頭硬的不予理睬。莊維就是其中一個。


    素來槍打出頭鳥,學長們殺雞儆猴,沒過多久莊維就被整了。雖然曲同秋這樣狗腿地趕緊交錢息事寧人的,日後難免也要被整。但對窩囊廢的整法,和對硬骨頭的整法,是很不同的。


    莊維先是遭到一些刁難,他性格又剛硬,有些迂腐的味道,死活不肯低頭,嘴巴也壞,而後就變成被孤立,再接著就開始挨打了。


    越是被整,他越倔強,於是就被整得更慘,傷都帶到臉上來了。


    他原本就沒什麽人緣可言,一旦變成修理的對象,就跟顆炸彈沒兩樣,不用刻意孤立,也沒什麽人敢和他親近了,見了他就繞著走,免得別人要教訓他的時候會殃及池魚。


    跟莊維殊途同歸的是曲同秋。


    曲同秋因為太識相,太軟骨頭,成了學生幫派裏上上下下的“寵兒”,無論是當出氣筒還是被差遣跑腿,都少不了他的份,因而也沒什麽朋友。


    按理他和莊維兩個倒黴蛋是該惺惺相惜才是,怎奈莊維瞧不起他,他也覺得鼻孔朝天的莊維挺討人厭。


    兩人開始有交集,是有一天,他跑腿去幫兩個大二學生買啤酒,啤酒買迴來之後,那兩人邊喝邊談論要由誰來還他煙錢。


    曲同秋早就知道這些人的習性,忙陪笑連連說:“不用了不用了,學長辛苦,買個酒孝敬是應該的。”


    “這可不行,任哥不準我們讓學弟買東西不給錢了,最近管得正緊呢。”


    曲同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暗暗叫苦,遠遠看見有人朝這個偏門走來。


    兩個學長立刻喜道:“酒錢有了!”然後命令曲同秋:“你去跟那個人說,要借他一點錢花花。有多少都全給我拿迴來。啤酒錢付清了,剩下的記得交上來給我們。”


    曲同秋百般不情願,但想到那兩人的拳頭,和得罪他們之後的日子,也隻好一步一挪地朝來人迎上去。


    走近了才看清楚,那人好死不死的正是莊維。


    曲同秋叫苦連天,隻得硬著頭皮打招唿:“喂。”


    莊維皺眉看了他一眼:“做什麽?”


    “你身上有錢嗎?”


    “有。”


    “多少?”


    “一百塊。”


    曲同秋想了想:“給我五十。”


    莊維立刻警戒地倒退一步:“幹什麽?”


    “他們兩個,”曲同秋無奈地做手勢,“讓我來收保護費。你要是都不給,等下肯定會被搜出來的,還會挨打。給他們五十,就不用吃苦頭,起碼還能剩下五十塊。”


    莊維冷冷地看著他:“你都榮升為他們的走狗了啊。”


    曲同秋很是生氣,但舍友一場,總不能看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挨揍,便繼續勸他:“別這麽死腦筋啊,難道要被搶光光才好?”


    莊維厭惡地扭過頭:“我寧可被搶,也不要為虎作倀。”


    曲同秋心下罵道,為虎作倀也輪不到你,這罪名怎麽說都是我的啊。


    看那兩人已經在不耐煩了,生怕出事,就隻能自己認倒黴了:“這樣好了,你就當借給我五十,我去跟他們交差,好放你過去。這錢我迴去就還你,行不行?一分也不少你的。”


    莊維還是冷冷的:“你要當走狗你自己去,我不會配合你。”


    兩個人終於等得爆發了:“媽的你是豬啊?!收個錢也要這麽久?”


    曲同秋忙轉頭陪笑:“稍微再等一下,等一下……”


    “是不是那小子不肯給錢啊?”


    “不是不是,是他沒帶多少……”


    莊維突然提高嗓門:“我就是不肯給,又怎麽樣?憑什麽要拿錢給你們這些垃圾用!”


    這下就跟捅了馬蜂窩一樣。雖然飛上來的馬蜂隻有兩隻,也夠莊維受的了。曲同秋先是勸阻,等挨了兩拳,就不敢再吭聲了,眼睜睜看著,張皇失措。


    勸架的下場肯定很慘;叫救兵,那是肯定沒有的;請老師來解決,那也隻會是以鬥毆罪名一起記過。


    最明智的做法自然是趁亂溜走。但他從沒遇到過自己在場挨打的卻不是自己的情況,一時無法做出選擇,猶豫不決。


    也該是他們倆運氣好,莊維挨打挨到一半,幾個人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問:“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曲同秋和莊維都還沒什麽反應,兩個學長卻是嚇了一大跳,忙住了手,站直了,滿臉堆笑。


    “任哥,楚學長。”


    “你們這又是在欺淩弱小了?”


    “楚學長說笑了,這個隻是教訓一下不懂規矩的學弟……”


    男生看了地上的莊維,又看了呆立的曲同秋一眼,笑道:“我說錯了,欺負的是‘弱’,但一點也不小嘛。”


    被稱楚學長的自然就是楚漠。這個人曲同秋聽說過,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卻困惑惡霸怎麽都不長惡霸的麵孔。


    楚漠身材高大,蜜色肌膚,五官端正,染了一頭很不錯的頭發,長相堪稱俊帥,旁邊那個男生也是相仿身形,黑發黑眼,一管筆挺的鼻梁令人印象深刻,怎麽看都是英俊的貴公子模樣。


    相比之下,肥胖遲鈍的自己倒更適合演反派頭頭這種角色。


    黑發男生皺了皺眉:“到底怎麽迴事。”


    他沒有楚漠那麽兇惡,但開口卻更讓人覺得生懼。不管心裏怎麽嘀咕,曲同秋一聽到他們稱那黑發男生“任哥”,又想到之前那兩人說的話,就意識到這搞不好是脫身的機會,忙對著那黑發男生,搶先把事情簡單明了說了一遍。


    “說了不準再差人買東西不給錢,更不準勒索,你們都忘記了?”


    楚漠忙勸阻:“寧遠,這習氣一時半會也沒法改得幹淨,給他們一點適應時間嘛。”


    任寧遠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耐心的人。”


    幾個人都不敢作聲。


    曲同秋也是知道任寧遠這個名字,同樣是新生,聽說他來了沒多久就讓高年級學生心悅誠服,卻沒想到卻到了可以對三年級的楚漠用這種態度說話的地步了。


    楚漠也不再含糊,冷臉對那兩個二年級生:“你們都迴去等著。敢搶錢還打人,下場自己清楚了?”


    又仔細再看看地上的莊維,突然笑了:“啊喲,是這位啊。”


    任寧遠問:“你認識?”


    “新生裏最能鬧的,除了你,就是他了,”楚漠笑道,“可惜他沒你的本事。”


    莊維從散亂的頭發裏瞪著他。


    楚漠又“啊”了一聲:“這小子真的長得不錯嘛。就是性子太不討人喜歡了。不然也不至於挨打啊。我們有事要先走了,醫藥費以後找我來報。話說,你能走得動嗎?”


    曲同秋忙插嘴:“我能送他迴去。”


    楚任兩人用疑問的眼神望他。他忙解釋:“我跟他是一個宿舍的。”


    楚漠又笑了:“一個宿舍的,你還跟他要錢,看他挨打啊?”然後跟任寧遠說話,聲音毫不掩飾:“比起這種人,我倒覺得這個榆木腦袋的莊維還挺可愛了。”


    任寧遠也看了他一眼。


    曲同秋被他雙眼一望,瞬間就起了羞慚的感覺,不由推推眼鏡。


    任寧遠瞧了地上神情倔強的美人一會兒,又朝他示意:“那麻煩你送他迴去了。”


    曲同秋想不到任寧遠會這麽禮貌,一時受寵若驚,沒等他點頭哈腰完,那兩人就走遠了。


    然而此後曲同秋是再也沒有和任寧遠說話的機會。


    因為學生組織內部仍然等級森嚴。他若要把任寧遠當成什麼正義的新秀,那就大錯特錯了。任寧遠照樣不是什麼善類,隻不過把混亂的勒索壓榨變成極有組織紀律性的收費罷了。


    給不出錢的,一律照扁。


    不過優劣是靠對比而生的。比起之前一天可能會被不同的人勒索兩三次的悲慘境遇,固定交一些費用就可以保證一段時間無麻煩的做法,還是比較受歡迎的。


    像曲同秋這種得過且過隻求安穩的軟骨頭,隻要現狀比以前好,就會心滿意足。


    即便日後仍然會因為時而缺錢而被扁,或因為尊容惹人發怒而被扁,甚至因為把缺席名單完整地報給老師而被扁,他也沒對作為管理者的任寧遠生出什麼惡感。


    莊維很討厭他,罵他“奴性”“沒骨氣”,他也照樣能在罵聲中安然地吃下兩碗麵。


    雖然也為自己的沒出息而唉聲歎氣,無論哪個男生都是有當英雄的夢想的。但畢竟能成就者寥寥。


    這個世上要有莊維那樣獨樹一幟個性鮮明的反骨,也要有在夾縫裏求生存的窩囊稀泥存在,不然人與人之間因為驕傲個性而生出的溝壑又要怎麼填補呢。


    他又不害人。在莊維的怒罵中喝著麵湯的時候曲同秋心想。起碼他問心無愧。


    事實上他不止不討厭,對任寧遠他還有些模糊的好感。


    隻見了一麵,卻對那人印象深刻。有些人的氣質的確是出類拔萃的,曲同秋一連幾天做夢都夢見任寧遠,夢裏就是日常的學校生活,任寧遠在他麵前走來走去,和其他人交談,或者出現在路上的人群裏。


    並不是刻意要去想什麼,而是那一瞬間大腦的記憶太強烈了。


    一個人的魅力,磁場,往往未必會因為他的善惡而增值或打折扣。即使像楚漠那樣扁起人來毫不手軟的家夥,還不是照樣許多女生暗戀他。


    曲同秋當然不是同性戀,但他也會被磁場影響,對氣質才幹堪稱偶像典範的任寧遠起了親近仰慕之心。


    屢屢觀看學院比賽活動,隻要見了場上有任寧遠,他就不自覺就堆出一臉的笑來。


    同學都說他:“我的娘啊,你那笑都快滿出來了,怪惡心的,快收收!”


    曲同秋漸漸發現任寧遠常和人去附近的網球場打網球。


    他便也時常晃過去,探頭探腦的。


    為了不表現得太像個怪人,他省吃儉用去買了個不好不壞的拍子,偶爾下場亂打一氣。


    等他的存在變得不那麼突兀了,任寧遠他們也發現有一個根本談不上球技的小胖子會來打球,拿來當笑話看還是不錯的。


    再過個幾天,他就可以湊過去,殷勤地為任寧遠撿球了。


    當了一段時間的模範球童,曲同秋又省下早飯錢,自己去買了一袋網球,每次都拎過去,讓任寧遠他們玩,結束了他再收拾,帶迴去。


    這種殷勤,他們自然是不客氣地笑納。曲同秋邊為自己能名正言順和他們一同“玩球”而高興,一邊更加受到嘲笑和譏諷。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迴事,被楚漠取笑多了也會尷尬和難受,但就是鬼迷心竅了一般,想接近任寧遠。


    幸好任寧遠態度客氣,舉止比楚漠紳士得多。任何人,隻要沒激怒他,他都是報以斯文溫和的好人麵孔,還會對曲同秋說謝謝。


    有一天曲同秋發現前來打球的,除了任寧遠和楚漠之外,還有莊維。


    莊維明明一開始是被強烈排擠的對象,什麼時候開始居然和他們走得那麼近了。看楚漠還相當明顯地在討好莊維,和最初的肆意欺淩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曲同秋很是驚奇。


    但結合常理一想也醒悟了。


    他這種曲意逢迎,專門和稀泥的類型,是很難有出頭之日的。反而是鐵骨錚錚的那些人,盡管一開始容易吃苦頭,但時日久了,連對手都會欽佩,乃至於賞識,與之主動交好。何況莊維的樣貌風骨,確有梅竹之姿。


    曲同秋雖然心生羨慕,但要他現在開始修煉那種傲霜鬥雪的品質,又如天方夜譚。一樣米養百樣人,強求不來的。


    於是曲同秋在球場伺候的對象又多了個莊維。莊維發現他的存在,以及功用之後,更是勃然大怒,當場摔了拍子,扭頭就要走。


    “你這是在侮辱我嗎?!”


    楚漠竟然是有些慌亂的姿態,連說:“當然不是!”


    “你這不就是殺雞給我看嗎?”莊維氣得手抖地指著那邊狗腿不已的曲同秋,“想讓我跟他一樣?做那種事討好你們?你做夢去吧!”


    “你怎麼會跟他一樣!”楚漠又是勸又是哄,“你是誰,他又是誰?看他什麼德性!如果你跟他一樣,我也不會這麼努力要跟你做朋友了。”


    曲同秋置若罔聞,揮汗如雨地繼續在場邊觀看,然後跑動。


    反正他左耳進,右耳出,不管楚漠和莊維在那怎麼彼此別扭吵鬧,他隻繼續專心去當任寧遠的小跟班,樂顛顛的。


    幸而任寧遠不是輕易會露出厭煩表情的人,一直都神情溫和,對賣力跑來跑去撿球的他微笑,說“辛苦了。”


    隻要這樣他就覺得很幸福。


    連月來曲同秋運動量大增,吃得又儉省,原本嗜好的零食都戒了。能保證三餐就好,肚子餓的時候忍一忍,也就能挨過去。至於錢,幾乎全用在爭取接近任寧遠的努力上了。


    曲同秋在洗澡的時候留意到,自己似乎瘦了些,原本低頭就能看到的肚腩,尺寸縮小了很多。穿那些衣服感覺變得沒那麽緊,也有長高的預感。


    不過少掉幾公斤肉,多了幾公分個子,寬大癡肥的衣服穿起來還是差不多。


    但他對形象早已經懶得去管了,有洗幹淨就可以,再怎麽收拾打扮,石頭上也不會開出花來啊。


    何況他除了給任寧遠當球童之外,又多了一個自找的差事。就是替任寧遠買早點。


    事情起源於一次早起在學院外邊的草地上晨讀的時候,他在邊掰幹麵包邊背單詞,抬頭卻看到任寧遠遠遠地迎麵走來。


    他還在緊張口吃,不知該不該貿然打招唿,任寧遠已經先點點頭,微笑道:“早。”


    曲同秋一下子高興起來:“你也來晨讀啊?”


    “沒有,隨便走走,這個時間空氣好。”


    “吃過飯了嗎?”


    “沒,”任寧遠笑道,“實在太擠了,我不喜歡。”


    早餐的供應時間不夠長,大家都在那個時間段蜂擁而去,若不想留下來吃最不受歡迎的那幾樣糕點,就得搶破頭。


    不過以任寧遠的人氣,替他跑腿順手帶個三餐的小弟也不至於沒有。


    “哦,他們買的我不喜歡。那個蒸出來的雞蛋糕還不錯,但每次一眨眼就沒了,除非起得最早,不然也買不到。”


    曲同秋驚訝於他肯和自己說這麽多話,還會把喜歡吃什麽說給他聽,頓時受寵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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