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最強的是真氣,是肉身,是一力破十會。


    能在隋末的一眾義軍裏頭脫穎而出,是因為李氏的嫡係子弟身穿著重甲在戰場上真的所向披靡。


    同樣的玄甲,大家一撞,你渾身骨架子都碎了,我一點事情都沒有,還能在戰場上繼續橫衝直撞。


    你再怎麽刀法精湛,劍法絕妙,隻要你破不開我的重甲,被我的騎軍纏住,陷在戰陣之中,我一衝過來,你就得完蛋。


    李氏嫡係子弟的霸氣和自信,就來源於這些戰陣。


    哪怕當時沒得江山的時候,這李氏嫡係子弟走出去也是龍行虎步,威勢就和一般人不一樣。


    李氏的劍法的確不怎麽樣,但是這拳法、腿腳功夫,那的確當世找不出什麽可以抗衡的修行地。


    李熏現在轟出的這一拳叫做紫金錘。


    他這拳頭上包裹著足足一尺來長的發著紫光的拳罡,在空中唿嘯前行,看上去就真的無比形象。


    在李熏想來,別說這轎夫看上去破破爛爛,體內的經脈都受損不輕,就是這轎夫是個尋常的八品,那眼下雙方變成這肉體硬接,他這一拳過去,也肯定將對方砸個稀碎。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李熏這一拳轟出,看著轎夫也抬起拳頭的時候,心裏的自信就已經到達了巔峰。


    轟!


    然而當轎夫的體內驟然發出一聲轟鳴,就像是兩座橋梁突然之間相撞的時候,他心裏驟然就覺得不對。


    就在下一刹那,這轎夫的拳頭上也出現了一層耀眼的拳罡!


    紫芒湧動!血氣澎湃,身後隱隱升騰起九條金龍!


    啪!


    李熏腦海裏麵剛剛生出想要退的念頭,拳頭和拳頭已經硬接,一聲極為清脆的爆響,他的拳罡就像是琉璃一樣層層裂開。


    連任何多餘的響聲都沒有,他的整個身體就像是突然失去重量了一樣,往後飛了起來。


    拳罡碎了。


    他的拳頭也碎了。


    血肉和白色的骨頭岔子在他眼皮底下炸開。


    他看到自己的胳膊就像是麻花一樣扭曲,壓縮。


    當痛苦傳到他腦海時,那一股沛然莫禦的力量才似乎傳遞到他的身上。


    砰!


    他的肩膀和胸口突然響起了一聲沉悶的衝撞聲。


    他護體真氣和體內深處壓榨出的真氣在肩膀處和胸口互相擠壓,讓他的肩膀和胸口的骨骼都承受不住而紛紛折斷。


    “怎麽可能!”


    李熏眼睛裏閃耀著更多的是震驚和憤怒,他還未落地就隨著一口鮮血的噴吐而發出了瘋狂的嘶吼,“老東西,你竟然敢將我李氏嫡係弄成被你操控的傀儡!”


    所有向前的腳步戛然而止。


    尤其是那些李熏的親兵,還有那些同為李氏子弟的修行者,此時眼中的神色也是和李熏差不多。


    李氏的肉身的確強橫。


    但這天下的確也並非沒有能夠和李氏的嫡係抗衡的存在。


    比如說另外一個李氏嫡係!


    這個轎夫竟是一個正兒八經的李氏嫡係!


    甚至說他的根底子比李熏還要好。


    他這真氣經過王夜狐的加持,更是完勝李熏!


    一拳就分出了勝負。


    李熏落地之後,連站都根本無法站穩。


    嘴裏衝湧出的鮮血裏麵,甚至都有血肉的碎片。


    舒升遠也是駭然變色,“你如此喪心病狂?”


    “那你可誤會我了。”王夜狐淡淡的笑了笑,他看著那緩緩收拳的轎夫,“這孩子可是你們李氏自己急著殺的。”


    舒升遠看著那此時已經完全挺直身體的轎夫,突然之間覺得那背影有些眼熟,頓時忍不住失聲驚唿,“四皇子?”


    王夜狐有些同情的看著那名轎夫,緩緩的點了點頭,道:“這孩子在那一眾皇子裏麵,腦袋的確是最不好使,最容易被人當槍使的。但這樣的人,純粹因為犯錯死了也就算了,但李氏要利用他的死確定那件神通物在不在長安不說,還要讓人故意拆他一節頸骨去修補這白骨燈。若說圖了這白骨燈之後,再好好給他辦個風光大葬也就算了,但後麵隨便找塊地方把他一埋就沒人管了這算什麽事。我想他肯定是很想死了都錘幾個李氏的。所以我這不才費了些力氣把他弄成了我轎夫?”


    “你這神通居然還能控製屍身?”舒升遠此時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了。


    王夜狐這個時候真像個老狐狸一樣給他使了個眼色,帶著些得意,“你為什麽不索性反過來想,我這神通其實本來就是更擅長控製屍身?要不坐了都虞侯那位置的小子今晚上反過來想要對付我,我怎麽那麽生氣?我本來挺看重這小子的,還費了點力氣讓他得了點我的修行法門。結果這小子倒好,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是靠自己的運勢得到的這種法門?結果反而靠著這種微末道行,反過來對付我了,真是自己找死啊。”


    說完他再看向李熏,“你這時候還覺得你能和李得意差不多?”


    李熏吐出一口血,“操你娘。”


    王夜狐笑了笑,“給你個活命的機會你也不要啊。”


    說完這句,那手持著紅色宮燈的“四皇子”已經朝著他落了過去。


    數名李氏嫡係同時出現在李熏身前,有一人背著李熏就想走。


    然而此時根本無人可以抗衡這“四皇子”手中的神通物,紅光如潮水一般湧動,那數名李氏嫡係都是渾身身體一僵。


    “四皇子”一拳轟在李熏的背上,隻聽咚的一聲,就像是捶鼓,李熏和背著他那人全部飛了出去。


    看著李熏飛出去的時候,口中那碎肉和鮮血如同噴泉一樣,舒升遠就知道李熏這下肯定活不了了。


    李熏飛得挺遠。


    正好落在最後麵那一群東川白甲的身前。


    這十幾個東川白甲正好看著李熏最後咽氣。


    這些人想著李熏剛剛在自己麵前說的那些話,也是徹底的無語了。


    “四皇子”手中紅色宮燈的妖異紅光一閃,這群龍無首的一群人哪怕再愣頭青也不敢沐浴紅光去送死。


    “四皇子”輕輕鬆鬆的就逼開這群人,然後將那白骨燈取到了手中。


    右手一盞閃耀著詭異紅光的紅色宮燈,左手一盞不需要貫注真氣都是陰風唿嘯的白骨燈,再加上這人本身就是四皇子,李熏這麽強橫的人就這麽死在一邊,一時之間,周圍隻有退遠的人,再沒有敢接近這小院的人。


    但來得容易,要走就難了。


    “四皇子”飛身躍起,身外包裹著龍形的真氣法相,以非人的速度在周圍的屋脊上穿行,那盞紅色宮燈的威能似乎已經大損,但這一連串的殺戮下來,那剛到手的白骨燈之中卻是凝聚了越來越多的灰色飛蛾。此時這一隻隻灰色飛蛾不斷的湧出,他所經之處,都沒有能夠撐過一個照麵的。


    不管是三品四品的修行者,還是六品七品的修行者,在這種神通物的殺戮下,小命都是如同紙一樣脆弱。


    今晚上不設宵禁,蘭陵坊的所有坊門大開著,但在這種殺戮開始之時,突然就有些身穿灰色衣衫的人出現,把所有坊門都給關上了。


    原本這一圈外圍都是金吾衛在鎮守者,但之前幾乎所有的金吾衛都被李熏調走,先填進王夜狐所在的這個小院去耗費王夜狐的真氣了。


    這時候這些人關閉坊門,幾乎都沒遇到像樣的抵抗。


    蘭陵坊裏麵陰風唿號,很多原本懸掛著的花燈都已經熄滅,黑漆漆的街巷之中,一會有淡淡的紅光閃現,一會有無數巨大飛蛾湧動的聲音,伴隨著驚駭的尖叫聲和絕望的嘶吼聲,這個平日裏以諸多酒樓和酒坊聞名天下的坊市,簡直如同煉獄一般。


    在這般殺戮中,蘭陵坊上方的高空之中出現一個白點,迅速飛落下來,落在王夜狐伸出的手臂上。


    這是一隻鷹。


    這城裏頭真正的門閥,都蓄養鷹隼用於送信。


    但大多鷹隼體型都不算大,毛發要麽是黑色,要麽灰不溜丟。


    但這隻鷹卻是有尋常的鷹隼兩個大,渾身白色羽毛,一根雜色都沒有,它的一雙爪子卻是青玉色,看上去就不是凡物。


    王夜狐伸手在它的羽毛裏麵一摸,摸出個黃色小銅管。


    他抽出裏麵的密箋就著月光看了看,就對著身旁的舒升遠笑道,“舒侍郎啊,那鄭竹平時看起來雄才大略,但到頭來卻比任何人想象的還要不堪啊,此人猶猶豫豫,舉棋不定,居然隻想著保存自己的班底,他帶著那麽多騎軍,現在左右觀望,哪都沒敢去,既不敢來蘭陵坊,也不去湊宮裏的熱鬧,他現在想著的,應該是這次大變之後,朝堂之中缺的位置就更多了,他有這些班底在,或許可以得個更好的位置,就沒有必要拚命了?那你覺得今晚上過後,他會怎麽樣?”


    舒升遠看著不遠處地上那李熏的屍身,情緒複雜的搖了搖頭,道:“李熏要是不死,他還能活得稍微長久一點,李熏死了,他連這個月都活不過去。”


    “是啊,他和他手底下那麽多扶風精騎,加起來在李氏的眼裏,可比不上這一個李熏。”王夜狐開始動步,慢慢走出這個院落,他示意舒升遠跟上,“舒侍郎,看來你和我這一陣沒白呆,對這大唐,對這李氏,對自個的看法,都應該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


    舒升遠自嘲的笑了笑,點了點頭。


    他覺得到了這時候也沒什麽好隱瞞的。


    他看著身前的王夜狐,感覺到這個老宦官也快油盡燈枯了。


    哪怕這一生都不怎麽出手,積蓄了一生的力量,但今晚上這樣的廝殺,也不隻是即將耗盡他的真氣,同時也耗盡了他的精神。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王夜狐的身子輕了很多,整個身形都幹癟一樣小了些。


    但不知為何,他覺得這時候哪怕再來一個李得意那樣的八品,也別想要了這老太監的腦袋。


    就在這時,他聽到王夜狐說道,“舒侍郎,你知道這座城裏,雖然每隔個一些年,都能有人修出個八品神通,但那麽些個修出八品神通的人裏麵,為什麽有人就顯得特別厲害一點,有人就感覺壓根不是其他八品的對手呢?”


    舒升遠搖了搖頭,道:“麻雀沒法評論飛鷹。”


    “那你可聽好了,我留給這世上的話不多了。”王夜狐笑道。


    舒升遠的身子莫名的一震。


    王夜狐背負著雙手繼續往前走,“其實世人幾乎都覺得這修出的八品神通厲害不厲害,大多還是取決於這人修的是什麽法門。但其實法門厲不厲害也隻是占個一部分,因為哪怕稍微弱一點的真氣法門,也是真氣要修煉到那一定的強度,才有機會滲透和衝開體內的那些個無法感知的秘竅,才有機會在修煉的過程裏捕捉到天地之間屬於自己的那一縷大道。很多的法門隻是決定你能不能很快的到達這個關口,並不能決定神通的厲害程度。其實無論是真氣法門還是神通法門,到開辟神通的時候,都是殊途同歸。真氣強於精神,那顯化的神通就偏重於真氣力量,精神強於真氣,那形成的神通往往是偏向精神方麵,影響別人的精神的。這東西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天道賜予你神通的時候,取你最強的地方而已。”


    舒升遠聽得異常仔細,他逐字揣摩,忍不住點頭。


    王夜狐接著道,“但這神通說簡單一點,就是真氣加精神,兩根木棍接成一根更長的木棍,真氣修到一定程度,不說數量,大家同樣使個一招的時候,力量是差不多的,一個修行者再厲害,除非自爆,否則也沒辦法一下子將自己體內的真氣全打出去。所以真氣這根棍子,大差不差,反倒是精神這方麵對神通的影響顯得更大了。”


    舒升遠微微蹙眉,認真道,“所以那些修行典籍上都說,雖說從古至今,好多大巫流傳下來的神通法門在先秦時候就已經被兵家厲害的真氣法門自然淘汰了,但其實真氣法門的優勢就是起效快,神通法門隻是一開始弱勢,同境界的時候顯不出威能,但真正大家都修成了神通,同為八品,那很多修煉神通法門的人反而就強。”


    王夜狐笑了笑,道:“有一定道理吧,但關鍵還是看個人,因為那些個修行真氣法門能到八品的,精神也都不差。你看今晚上的這衝謙老道,他和他當年的那個師兄可是絕對的道宗正宗真氣法門,但他們的精神意誌可外物難侵,我哪怕提了這兩件神通物,都有可能影響不了他的神誌,都有可能被他一劍斬了。”


    舒升遠點了點頭,不再打岔,隻是認真聽著。


    王夜狐道,“影響精神的,修行真氣法門的人謂之心氣,修行神通法門的人謂之宏願。心氣高,尋常東西蠱惑不得,精神自然堅定。願景宏大,不在小處,那尋常人家裏家常的情緒,也造不成困擾。舒侍郎,這世上幾乎所有修到八品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但他們之中很大一部分,心裏頭想著的也隻是登高望遠,一覽眾山小,爬到人頭頂上,壓著別人而已。什麽封狼居胥,封侯拜相,這算厲害了吧,但這算哪門子的心氣?純粹就是追求自個的名聲而已。我要這天下永昌,萬民同浴光輝,人人以我是唐人為榮,這才是真正的宏願啊。”


    “你像那馮束青,謝氏堆積資源,他觸碰到了神通,但在我們這種人眼裏,他純粹就是個僥幸。”王夜狐淡淡的說道,“在那之前,甭管他多好的天資,想的也就是能不能出人頭地,光耀門楣,連個和長安的修行者爭勝的心氣都沒有,能修出個八品都是奇跡了。但他到了黑沙瓦之後,可能就又有點不一樣了。反正會比以前厲害一些。”


    突然之間他又笑了起來,道:“再迴頭說我自個,若是我真的像這長安絕大多數人想的一樣,就是想要暗中操控兵權,窺視著那張龍椅,那我現在能有多大的神通?胸懷著的不是那一點權勢,氣魄才大,人才有氣勢,這神通當然會顯得比一般人的厲害一些。”


    “人這一生啊…”


    王夜狐長歎了一聲,“這世上的人都覺得我這一輩子像個夜壺一樣躲在床底,隱忍又窩囊,但就和你說的一樣,他們這些個麻雀,怎麽能想得明白我這樣的人的心氣。我難道非要坐在那張位置上,看著的天下才是天下,看著的江山才是江山?我覺得我這一生,可一直都在高處。借著李氏和這一年年到長安的才俊之手調和天下,我這一輩子哪裏有什麽怨氣?誰不甘心?我的所有心血,所有氣力都在這長安和這盛世大唐耗光了,我可一點都沒有不甘心。”


    舒升遠深吸了一口氣。


    他看著王夜狐,真心道,“像你這樣的人物,自然會有後世的史書評論,我沒資格評論什麽,但不管你的道理對還是不對,在這長安,真的沒幾個人能和你相提並論,我能聽你講這些,能陪著你走這最後一段路,和你一起死在今晚,也是我的榮耀。”


    王夜狐轉過頭來,看著他笑了起來,笑得滿臉都是皺紋,“舒侍郎,像我這麽厲害的人物,你覺得有沒有一種可能,你在那個時候第一個衝進來,也是出自我的選擇,出自我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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