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樟木箱子看上去是新製的,特別大,裏麵足以蹲得下兩個人。


    這箱子也結實,啪的一聲結結實實的墜地,連一絲散架或是破裂的跡象都沒有。


    王夜狐目光閃爍了一下,倒是有些警惕,但在下一刹那,他感知清楚了這箱子內裏的氣息,卻反而笑了起來。


    他的臉上剛剛出現笑意,這老大的樟木箱子就通體散發出一股古怪的氣息。


    這氣息似乎隱隱壓製他身後那轎夫手裏頭提著的紅色宮燈,那紅色宮燈妖異的光線慢慢黯淡了下去。


    咻……


    也就在此時,有人發出了怪異的聲音。


    聽上去就像是有人在朝著一根細管子裏吹起。


    咚咚咚!


    數道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這聲音聽著像是人的腳步聲,但卻分外的沉重,不像是修行者施展真氣法門之後身子變得沉重,而像是這人身子又重,但又不卸力,整個身子好像在故意砸地一樣。


    也就數個唿吸之間,幾道很魁梧,卻是直挺挺蹦過來的身影就出現在這個院落裏。


    這幾個都不是什麽活人。


    在長安的普通人眼裏,那就是屍氣成了精的僵屍。


    這幾個僵屍身材都很高大,渾身的肌膚都是綠油油的,看上去倒像是蒙了一層層厚厚的青蛙皮。


    他們身上還穿著古銅色的甲衣。


    甲衣內裏有陰氣在流轉,卻一絲都不泄露出來。


    幾個僵屍的臉上都是覆蓋著一塊用銅錢穿就的麵罩。


    銅錢都是長滿了銅綠的老錢,線卻是嶄新的紅線。


    那甲衣裏流轉的陰氣不斷噴湧到這幾個僵屍的臉上,這些個銅錢的縫隙裏頭都是不斷噴吐出青綠色的氣流,十分的可怖。


    而且這幾個僵屍的手裏居然還都握著厚重的長刀。


    “有點意思啊.”


    任何修行者都可以感知出這幾個披甲僵屍可不是什麽尋常貨色,那些個陰氣甚至都帶著點神通氣息,但王夜狐一看卻反而笑得連臉上的皺紋都多了幾條,“今晚上連我都算是大開眼界了,我都沒想到我大唐的修行界裏頭還有修了這種怪異手段的修士。”


    “用點小邪物壓製一點神通物的元氣,再以邪製邪?”


    王夜狐笑著搖了搖頭。


    他身後那轎夫將手的紅色宮燈提高了些,哪怕紅色宮燈的光芒略微有些黯淡,但紅光卻還是依舊覆蓋了王夜狐所在的這個小院。


    那幾個披甲僵屍搖搖擺擺,勉強沒有倒下,但卻是不能像方才一樣氣勢洶洶的跳了。


    但這幾個披甲僵屍遮擋住了迎麵而來的紅光,他們身後長長的影子就像是變成了幾條幽暗的通道,十餘名沉默不語的修行者陸續的衝了出來,借著這幾個披甲僵屍的遮擋,極為謹慎的前行著。


    “舒升遠?”


    這裏頭有個人身穿著白色衣衫,臉上也帶著一個白色的麵具,但卻還是被王夜狐一眼就認了出來。


    王夜狐笑得嘴都咧開了。


    “舒侍郎,你天天上朝都在我眼門前過,你光是走兩步路我都認出你來了,你還戴個麵具。”


    “舒侍郎啊,我說你才這個年紀就已經做了刑部侍郎,你不滿足也就算了,你還心急做什麽?”


    “那件真正能和這宮燈抗衡的神通物都還沒來,你急有什麽用?”


    聽著這幾句話,那一群修行者之中的刑部侍郎舒升遠倒也索性將臉上的麵具一摘,露出一張正氣凜然的麵孔,“如果不著急,那等著別人過來,連口湯都不剩了,那我趟這渾水還有什麽好處?”


    舒升遠說完還行了一禮,認真道,“今晚上你是肯定走不脫了,不如你將你知道的那秘密告訴我,我保證好好的尋個風水寶地厚葬你。”


    王夜狐歎了口氣,“這麽著急第一個殺進來,原來是想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但不對啊,你就算知道了,也保不住你自個的命啊,你是長孫無極的人,還是皇後她家裏的人?”


    舒升遠看著王夜狐明顯不想配合的樣子,也是歎了口氣,道:“你要是真不想說,那隻有等我們殺了你之後,再想辦法搜搜你的腦子了。”


    王夜狐倒是一愣,道:“都虞侯也來了?這小子我一手提拔的,沒我多次關照他,他早就死在了牢裏頭,今天不來幫我抬轎子也就算了,居然還幫你們一起對付我?”


    舒升遠看著他失算的樣子,心情莫名的有些舒暢起來,笑道,“樹倒獼猴散啊,你這大樹倒了,樹上的猴子猴孫們都得考慮考慮今後在長安活不活得下去,要麽今晚上直接給自己找條活路,要麽就是接下來慢慢被收拾。慢也慢不到哪去,估計最多十來天吧。”


    他剛剛說完這句話,院外就響起了唿嘯的風聲。


    有一股強大的真氣波動從遠處急速的湧過來,頃刻間到了院門外,但這人沒進來,隻有一口黑色的壇子飛了進來。


    那壇子的大小就和長安城裏許多賣醃菜的醃菜鋪子裏頭的壇子差不多大,但這壇子漆黑漆黑,就像是表麵有一層厚厚的鍋底灰一樣。


    壇子口有一張朱砂黃符。


    一落到院子之中,這張黃色符紙上的朱砂就突然變成了黑色,接著一股子陰氣往外一湧,這符紙瞬間就變成了粉末。


    陰氣噴泉般往外衝,噴出了一個渾身漆黑的嬰兒。


    這嬰兒也是個死物,但卻在陰氣裏懸浮著,一雙沒有生氣的眼睛死死的盯著王夜狐。


    王夜狐倒似清楚此物的來曆,他也沒再說大開眼界的話。


    “舒侍郎啊。”


    他又搖了搖頭,感慨的說道,“但你怎麽就覺得今晚我必敗無疑呢?”


    說完這句,可能是因為院外那人的背叛,他倒像是一時失去了說話的興致,他隻是伸出手來,擺了擺。


    他身後那間屋子是個大的廳堂,本來木門都關著,裏麵本來明明一個人都沒有,但他這一擺手,舒升遠等人頓時變了臉色。


    隻感到內裏變戲法一般不斷出現人。


    轟!


    朝著這一邊的門窗瞬間被撞破,一群群的披著厚甲的甲士衝了出來,其中有幾個身上的甲胄閃耀著真氣流淌產生的耀眼輝光,竟然還是玄甲士。


    “怎麽可能!”舒升遠一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夜狐垂下了眼瞼。


    他這時候的確有些懶得說話,隻是在心裏想,怎麽你們就會覺得,這城裏頭,隻有長孫無極的屋子裏頭有密道?


    ……


    李得意的馬車在嘉會坊的坊門外就被攔住了。


    一群年輕人身穿著尋常的青衫,但各自腰間掛著的金飾就很清楚的說明了這些人的身份。


    李氏的子弟。


    嫡係。


    這些人看上去都已經是劍眉星目,身姿挺拔,渾身的氣血十分雄渾,放在長安也都是一眼看上去很出挑的年輕才俊了。


    但隨後出現的一名年輕人走過來的時候,這些人身上的氣勢瞬間就弱了。


    就像是一盒子明珠,原本閃閃發亮,但是突然放上了一顆分外耀眼的明珠,這些珠子就自然顯得黯淡無光,一下子就沒有人注意到這些珠子了。


    這名神采奕奕的年輕人是李熏。


    之前他在船上的時候,李得意已經看過他了。


    當李熏主動對著他躬身行了一禮,喊了聲李將軍的時候,他臉色沒有什麽大的變化,隻是平靜的問道,“你怎麽會在這?你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蘭陵坊麽?”


    “鄭竹都還沒準備好,我急個什麽勁。”


    李熏笑了笑,卻是伸出手來討要李得意提著的那件白骨燈,“你手裏頭這件東西交給我就行了,不用你帶去蘭陵坊了。”


    李得意的麵色依舊沒什麽變化,他一時也沒動作,隻是認真道,“這是上頭的意思?”


    李熏收斂了笑意,認真道,“這是李氏的意思。”


    李得意也沒猶豫,將手裏頭提著的白骨燈遞給李熏之後,他又平靜的說道,“其實我覺得你未必就應付得了。”


    李熏笑了,道:“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指定怪不到你頭上。”


    李得意也不言語,轉身又上了自己的馬車。


    李熏提著白骨燈轉身的刹那,他的眼神就變得淩厲起來。


    李得意雖說還是爽快的交出了這件神通物,但方才他說的那句話,還是讓他心裏不舒服了。


    ……


    王夜狐的小院子裏,舒升遠仔細的傾聽著周圍的聲音。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除了被堵住的東川白甲和王夜狐的那支騎軍之外,這蘭陵坊裏此時並沒有別的騎軍殺出。


    就在此時,他感到周身壓力一輕。


    他下意識的愕然抬首,隻看到王夜狐身後的那名轎夫提著妖異的紅色宮燈飛身而起,直接朝著那懸浮在黑壇上方半空中的死嬰衝去。


    那紅色宮燈散發的紅光不再是朝著整個院落散射,而是聚成了一股,照在那死嬰身上。


    他們身前的那幾具披甲僵屍瞬間獲得自由,瞬間蹦跳起來。


    然而此時從王夜狐身後湧出的重甲洪流瞬間就將它們掀翻。


    舒升遠的唿吸都停頓了。


    他們想著的是用邪物壓製邪物,盡可能削弱王夜狐的力量之後,再設法殺死王夜狐。


    然而誰能想到王夜狐直接用埋伏著的重甲來對付他們的邪物。


    一名玄甲士衝在最前。


    舒升遠身前的兩名修行者毫無畏懼的揮劍迎了上去。


    這兩名修行者都是七品,他們隻覺得可以輕鬆的解決這名玄甲士。


    然而下一刹那,一股無形的氣機在這名玄甲士的體內綻放。


    就算是這兩名七品的修行者,此時都感到了神通的氣息,感到了一座無形的橋架在王夜狐和這名玄甲士之間。


    這名玄甲士手中的巨斧瞬間發出巨大的轟鳴。


    沉重的開山斧比這兩名七品修行者手中的劍似乎還要輕巧,還要迅捷!


    轟!


    兩名七品修行者瞬間被震飛出去,手中的長劍全部折斷,口中鮮血狂噴。


    那黑壇的主人此時敏銳的感覺到了機會的來臨。


    懸浮在黑氣之中的死嬰驟然發難,它瞬間發出一聲尖嘯,口中噴出一道黑液。


    這道黑液如劍,瞬間打在那名轎夫的臉上。


    轎夫臉上嗤嗤作響,一半的血肉瞬間消失。


    這轎夫看上去怎麽都活不了了,然而他的動作沒有絲毫變形,也沒有絲毫的遲緩。


    他手中提著的紅色宮燈紅光變得宛如實質一般,紅色的光柱如同紅色的水柱一樣衝刷在死嬰的身上。


    與此同時,他左手的食指突然脫落,蘊含著磅礴的真氣力量,如飛劍般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射向院外那名修行者。


    院外那名修行者驚懼的尖叫起來。


    他渾身的真氣瘋狂朝著雙手灌注,以至於他的雙手瞬間腫脹起來,血脈也一根根炸開。


    然而他伸出的雙手和瘋狂湧動的真氣卻根本無法和這截斷指抗衡。


    他交疊的雙掌上出現了一個血洞,那截斷指帶著一蓬血霧落入他的額頭。


    他的額頭上出現了一個孔洞,但他的後腦卻炸開了開來。


    一擊殺了這人,王夜狐的心情明顯好了些。


    他看著失魂落魄往後退去的舒升遠,笑道,“舒侍郎啊,別跑了,你再跑,我就先殺你。”


    他這句話一出口,舒升遠的身體瞬間一僵。


    王夜狐看著他又道,“一年到頭,三百六十五天,我至少有三百天可以見著你,你也算是我的老熟人了,你就過來,和我說說話。”


    舒升遠看著拋下別人,就直直的看著自己的那名玄甲士,還有那名已經跳到院牆上,手持著紅色宮燈,臉上的血肉都沒了大半,卻好像不受妨礙的那名轎夫,他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他也沒再猶豫,朝著王夜狐走過來,“想不到你居然是這樣的神通,你這像是擁有好多具軀殼,和人戰鬥卻又不用損傷自己的身體?”


    “大差不差。”王夜狐點了點頭,道:“不過大神通嘛,總是要比你想象得還要更玄妙一點。”


    舒升遠走到他身側,他忍不住歎了口氣,道:“同樣是神通,真沒料到你的神通比韓楽他們的神通強出那麽多,但我至少知道,任何的神通施展起來,總是要消耗真氣,消耗精神。今晚上那麽多人要你死,你應付得來?”


    王夜狐聽著這話,心情更好了些。


    他笑了起來,道:“我和他們那些個修行者不一樣,他們這一輩子爭的東西多,出手多,我這一輩子沒出過手,人雖老,但精神和真氣積蓄得多著呢,更何況今夜我也不用吝嗇什麽,不像你們這些來殺我的人,還想著今後的榮華富貴,我這些玩意用在今夜,應該是足夠了。”


    舒升遠都不知道用什麽言語來描繪自己此時的心情。


    “連皇宮裏頭的庫藏你都能弄出來,你都能安插對你忠心的人手。外麵那些圍殺東川白甲的騎軍,都是你的死士。連這個院子裏你都能藏這麽多甲士,你又有這麽厲害的神通,而且還私藏著一件真正的神通物。”


    他很是無語,但還是忍不住說話,“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麽就甘心做這麽一個宦官,你不想做皇帝,你都可以扶持一個皇帝,發動個宮變吧?”


    王夜狐笑了笑,他的聲音卻低了,“年輕的時候發動過,你們不知道而已,但是敗了。”


    舒升遠一呆。


    王夜狐有些感慨道,“有時候吧,心心念念的一定要想做成一件事,連命都可以舍得,但沒做成之後吧,過了一陣就發現其實這事情沒做成可能反而還好,而且這結果吧,居然好像和自己之前想做的差不多,那不就一下子心安了?舒侍郎,你這一輩子有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該不會是隻有我一個人才有這樣的感觸?”


    舒升遠深吸了一口氣。


    他畢竟也不是這座城裏的泛泛之輩。


    他平靜下來,沒有先迴答王夜狐的這個問題,反而也笑了笑,道:“這弄了半天,我和你的命反倒是像綁在了一起,照著你的意思,你好像也沒想著過了今夜之後你還能活著,你活著,那我就活著和你說話,你辦完事情,安心的離開之前,和你說了這麽多話的我,也會被你帶上路。”


    王夜狐笑道,“這個你倒是想得透徹。”


    舒升遠看了他一眼,這才道,“你方才說的那種感觸,我倒是也真有過,年輕的時候喜歡杜氏家裏的一個小姐,喜歡得要死要活,後來得不到,半個月都吃不下東西,都落下了胃疾。但後來沒過多久吧,卻知道了那女的品行不端,其實暗地裏還養著兩三個麵首。後來那事情你可能也知道,她才新嫁到陳氏,結果和兩個麵首做不堪入目的事情的時候,被她的那個夫君發現,結果還和兩個麵首把夫君給殺了,還分屍丟進陰溝裏。後來這女的死的慘不慘先不論,我聽到這消息都隻覺得慶幸,因為按著那時候,如果她不選擇陳家那位公子,若是讓我得償所望,那被分屍的可能就是我了。後來說巧也巧,我得了胃疾,經常去一個醫館開藥,結果就遇到了一個更為心儀的少女,也就是我後來的夫人。這苦求某個女子不得,到後來卻反而得了一個真正的良人,這不就和你說的那種感觸差不多?”


    王夜狐哈哈一笑,道:“那真差不多。”


    舒升遠的心情卻瞬間低落了,“這麽一說,我現在是真後悔,要爬那麽高作甚?還有,到了現在,這李得意為什麽還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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