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個人立刻亮起來,金發都要開始發光了。


    “還有,阿繆莎*,你的《g大調鋼琴奏鳴曲》*彈得真好。”


    奧莉嘉笑了起來,裂開嘴露出了八顆牙,“我也很期待你的《悲愴》!”


    在三首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中,簡一鳴選擇了八號的《悲愴》。


    王曦安排的三首鋼琴奏鳴曲分別對應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創作的三個巔峰,以八號鋼琴奏鳴曲為他早期最優秀的作品,而他的晚期代表作自然是簡一鳴彈過的三十一號。


    按道理,簡一鳴選三十一號是最保險的,他練了這首曲子有一個學期,又有上台演奏過的經驗,但他就是選了八號。


    王曦問他為什麽,他說他覺得八號適合現在的他。


    早期的鋼琴奏鳴曲,早期的貝多芬。


    耳聾的病魔那雙冰冷的手已經在撫摸他的小腿,失聰的陰影如蛆入骨,貝多芬從憤怒、悲傷到堅定信念,他的所有情緒都寫進了《悲愴》裏。


    這是充滿個人英雄氣概,又不失柔婉的貝多芬八號鋼琴奏鳴曲《悲愴》。


    簡一鳴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心情踏上舞台,這種情緒對他來說有點新鮮,他視線甚至沒有放在正對舞台的評委席上一眼,也沒有尋找坐在聽眾席的符盛藍和於女士,他有點迫不及待地想接觸鋼琴,有什麽情緒在他體內翻騰,即將噴湧而出。


    這種急切的小動作沒有逃過評委的眼睛。


    鋼琴大師約翰坐在評委當中,他看了眼簡一鳴的名字,興致高昂了起來。來之前就打聽好了,衛的學生就是這個,約翰的餘光掃過評委席的其他老師,臨音附中三巨頭表情很穩得住,約翰沒看出點什麽,倒是臨音大的老師表現特別明顯,期待中夾雜著驕傲,好像上台的不是臨音附中的學生,而是他們臨音大的學生似的,這就更有意思了。


    作為約翰旁邊的是首都音大的鋼琴係主任姓李,來聽了兩天的比賽,終於聽到最後一個了,心裏有些矛盾,希望能聽到驚喜,又想比賽早點結束。他前麵已經記下了林茗和奧莉加的名字,足夠他這趟旅程迴本了。


    他矛盾的心情止步於簡一鳴彈下第一個音之後。


    貝多芬第八號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莊嚴的慢板轉輝煌的快板,grave allegro molto e conbrio。


    一般來說,對花國這些還在高中的演奏者,比賽的演奏要求有幾個,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是準確,能準確地演奏作品,不快不慢,不錯不漏,重點的技術技巧沒有問題。


    都是十幾歲的孩子,就算練琴十幾年了,實際上他們才算站在了器樂演奏職業圈的門口,人都沒有踏進去,像個三四歲的孩子,說話能不拖音、不吞音,準確表達自己(作曲家)的大概意思,就算優秀了,更細節的,不強求。


    至於後麵要表達自己觀點的事,那是他們不用參加比賽,自己開演奏,麵對專業嚴格的樂評人和挑剔的聽眾要幹的事。


    在簡一鳴之前,李主任把參賽學生化成了兩檔,十五個學生當中,以技巧性突出、熱情充沛的奧莉加,和擅長營造氛圍、揚長避短的林茗最為出眾,這也是為什麽首都音大的李主任會把她們記下來的原因。


    奧莉加不好說,但是林茗稍加培養,可以成為很好的特質係演奏家。


    但是在簡一鳴之後,李主任直接給簡一鳴劃分了一檔,並把他和其他所有人都劃分開來,成為獨一無二的一檔。


    每個人聽音樂想象到的和理解到的都不一樣,歌帶著語言的描述還能單獨講解一個故事、一種心情,配上mv或者作為電視劇、電影,就更好理解了。相對來說,純音樂的理解就上升了一個台階,像古典音樂這類原作曲人已經逝世多年以後的曲子,能從切入理解的角度更是千差萬別。


    貝多芬的八號鋼琴奏鳴曲在經曆那麽多年,經曆了時間的考驗之後,很多人都對它進行了不同的解讀,著名鋼琴演奏家魯賓斯坦認為這首曲子隻有開頭有悲愴性,更多的還是戲劇性;托爾斯泰則覺得,這首作品悲哀而沉重;羅曼羅蘭的理解是這部作品充分表達了貝多芬當時的心情,具有悲愴性和戲劇性,也有一種大眾觀點是,《悲愴》裏麵充滿了貝多芬不屈的個人英雄氣概。


    這些理解對演奏者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每個人構建的《悲愴》細微的變化都源於這些理解差異,它會直接決定演奏效果,但是比賽裏,能把第一樂章的“莊嚴”和“輝煌”表達出來,就算滿分,在臨音附中這種規格的比賽中,挨邊就算高分了。


    能光用音樂直接給人抽象的感受可不簡單。


    而簡一鳴已經跨過了這一步,試圖用《悲愴》描述一件事了,類似在貝多芬劃定的範圍內,他試圖為貝多芬的曲子作詞。


    第一樂章奏鳴曲式,悲愴的主題在這個樂章中出現了八次,它顯示了貝多芬麵對種種打擊起起伏伏的心情變化,上升、迴落、下降、再上升,有叩問、不解、迷茫、痛苦,但最終趨勢是積極向上的。


    李主任還沒有聽出簡一鳴的故事是什麽,卻已經能感覺到了這個學生手下的《悲愴》對聽眾的吸引力,就像茶一樣,他還在喝第一口,好的茶葉第一口便滲出了茶香,雖然還沒品出是什麽茶,但已經確定是好茶了。


    能吸引人的演奏家,就是最好的演奏家。


    --------------------


    作者有話要說:


    *成年年齡每個國家都不太一樣,現在最低成年年齡是15(百度),不過伊朗9歲就可以結婚了,荷蘭12,,俄羅斯14。有些地方雖然法律上沒到成年年齡,但生活中到了結婚年齡的就會視作成人。


    *柴可夫斯基《g大調鋼琴奏鳴曲》。


    *阿繆莎:奧莉嘉在俄語中的昵稱,是關係好的人才能叫的。


    +


    不小心點錯了,這是周四早八的章節


    第42章


    晉江獨家/格卿


    貝多芬第八鋼琴奏鳴曲《悲愴》第二樂章,如歌似的慢板。


    充滿希望的優美溫柔的慢板,好像第一樂章表現出來的痛苦進入了另一個階段,悲愴的主題沒有在這個樂章出現,李主任品到的那口茶從剛入口的苦澀慢慢迴甘,與上一樂章形成對比,像窮苦的旅人在沙漠中步行,在山窮水盡之前,遇到了補給的綠洲。


    很舒服的一章,節奏簡單明快,情緒溫柔,像在嗬護著什麽。


    李主任絞盡腦汁在感悟簡一鳴想要表達的東西,這對於他來說還挺稀奇的,在古典音樂圈混了那麽久之後,當了幾十年的老師,帶過幾百上千個學生,多少大師的演奏會他都聽過了,還是第一次會這樣用力琢磨一個十幾歲的高中生作品。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沒聽懂,也不認為是對方說不清楚,反而很想去琢磨他在說什麽。


    他有感覺了,他隻是還沒有抓到故事。


    他聽出來是一個很溫柔的故事。


    李主任作為首都音大的鋼琴係主任,本身的行政管理能力就比音樂理解能力、演奏能力強,雖然是係主任,還是首都音大的係主任,但他的含金量和王曦的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如果王曦真的受邀去了首都音大,學校可能會給點補償他,就把人給調崗了。


    還在演奏第一線的約翰則比他敏感多了,


    貝多芬的《悲愴》是在講關於“我”的故事,我的經曆、我的感受,關於我的一切,但是約翰聽出來,簡一鳴彈的《悲愴》描述的是他人的故事,一個,或者說一群,不是英雄勝似英雄的故事。


    充滿了少年的純真正義和英雄氣概,倒是和早期的貝多芬微妙地重合在一起了。


    第一樂章的時候,約翰還沒有聽出來,到了第二樂章就很明顯了。讓約翰來描述簡一鳴彈的曲子的內容,大概就是一群……嗯,探險家?不太對。大概是動物學家或者植物學家一類的角色,經曆了千難萬險,懷疑過、迷茫過,唯獨沒有後悔過,堅持走在探索和保護的道路上。


    有意思。


    有意思到約翰很難分心去觀察臨音附中三巨頭的表情,猜測他們到底在想什麽,現在隻想好好享受音樂帶給他的樂趣,補全自己對曲子的理解。


    至於正不正確,是不是簡一鳴描述的畫麵?


    那不重要。


    對約翰來說,聽音樂要明確的一個點是,個人的感受是第一位。


    作曲家的意圖、背景內涵、曆史根源、版本故事……經曆了兩百多年之後,這些東西或許很多,知道的越多切入的點也越多,聽到的東西就更多,但約翰還是喜歡這樣漫無邊際的給自己的想象插上一雙翅膀,想飛到那裏就飛到那裏。


    陳詞濫調最沒有意思。


    貝多芬活在世界上的時候是一個貝多芬,貝多芬死了之後,就成為活在別人內心的千千萬萬個貝多芬了。


    約翰很多時候都很佩服那些願意描繪自己理解的貝多芬的演奏家,因為這種類型的演奏家注定會引起很大的爭議,愛者極愛,恨者極恨。愛他的人會覺得獨一無二、此世無雙,恨他的人會覺得褻瀆、罪人,兩者都是堅持不懈且戰鬥性極強的聽眾類型,最樂意在網上留評的也是這兩類人。一旦他們的數量太多,那麽這個演奏家就是個自帶腥-風-血-雨bgm的演奏家,爭議太大,之後重大舞台對人的邀請都會再三考慮。


    不巧,衛就是這麽一位演奏家。


    更可怕的是他還是一位如此有魅力的演奏家,前幾年在歐洲引起了一股颶風一樣的演奏浪潮,年輕一代的小崽子的既沒有他的功力又想要模仿他,最後彈得跟shi一樣,讓他親愛的朋友克勞德火冒三丈,兩個人就才社交網上吵起來了。


    在那群小崽子裏最傑出的代表就是路加劉,不過美國崇尚的音樂風氣和歐洲不一樣,所以他在那邊居然還混成了青年演奏家的前列。


    讓約翰說,衛就有點像《西西裏的美麗傳說》中那個迷人的瑪蓮娜,過人的魅力和最後的結局都非常相像。


    之前約翰還會可惜衛叢迴到了花國,兩三年了再也沒有更新社交網,也沒有演奏會安排,約翰懷疑他是不是受到了什麽重大打擊或者挫折,都已經到了考慮什麽時候來臨城看看曾經同行的程度,但今天一聽簡一鳴的演奏,他就知道衛叢還是那個衛叢。


    這麽一想,約翰就懷疑簡一鳴是不是彈衛的故事了。


    第一樂章備受打擊的痛苦的衛,第二樂章為了他的弟子留守花國的衛,和最後堅定決心重迴舞台的衛。


    外國人正在狂熱腦補的時候,他心中的“瑪蓮娜”才是在場唯一一個知道簡一鳴在試圖講什麽的人。


    有點出乎意料,現在又覺得理所當然。


    簡一鳴是從老師的角度來講的,具體來說有點“離題”,但結合貝多芬本人的創作意思,好像也算切中。


    衛叢摸著下巴考慮,覺得自己手底下這小子的技能點得微妙。他現在的琴聲其實就是剛剛脫離了牙牙學語的階段,能說話,但整體表達還不太清晰,跟沒有標點的古文似的,“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十個字,添加不同的標點符號拆解出七種解讀方式,歸根到底就是表達不夠準確,音樂沒能很好地支撐住他想營造的意境和氛圍也就勝在真情實感了。


    就現在這個階段來說,這種水平已經有機會殺上花賽的領獎台了,至於最後能不能上去,得看他現場發揮。


    第一首奏鳴曲結束之後,簡一鳴撐住了,後麵兩首沒垮,衛叢暗自點頭,看來老王讓他練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的決定非常正確。


    這個念頭還沒過,簡一鳴最後一首曲子又開始垮了,像個五千米跑到最後五百米的選手,筋疲力盡,跌跌撞撞,他的音沒有錯,節奏也沒飄,就是透露出一股帶著海水味道的鹹魚氣息,大聲告訴在座的所有人:“我要跑不動了!”


    打臉打得太快就像龍卷風.jpg


    衛叢整理一下表情,認真表示隻要話沒有說出口就沒人能打我的臉!


    他餘光瞟向王曦,坐在旁邊的鋼琴係主任宛如戴上了閻王麵具,氣勢比台上的簡一鳴還驚人,大有今天晚上就要吃狗肉火鍋的意思。


    衛叢忍了又忍,總算在外校老師麵前保持住了臨音附中的門派麵,沒有當場大笑。


    狗狗這麽可愛,當然要吃他!


    好在簡一鳴還記得自己的比賽現場,好歹掙紮起來跑到了終點,沒有一躺到底,給他的演奏畫上了一個尚且還行的句號。


    衛叢突然想到,一鳴好像真的每次演奏會都爛尾耶。


    好像就是發燒那一次,他像個火箭一樣一路爆發到尾,爆發完的結果就是人下台就倒了,他們一群人都被他嚇得夠嗆,這個小家夥當年差點要拉著整個比賽和組委會上報紙了。


    幸好他人不是昏迷,隻是強撐著病體消耗,一放鬆就睡著了。


    但簡一鳴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野路子的簡一鳴了,現在的他就算爛尾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表現得最好的奧莉加和林茗都無法掠奪他的風頭,哪怕林茗從控製來說,已經是全場最好的一個了。


    臨音附中和首都音大的老師對此沒有意見。


    比賽結束後幾個評委老師一起聚餐,約翰還和衛叢、王曦坐在一起聊天,三個都是有長期國外生活背景的人,又是活躍在台前的演奏家,他們之間的話題比其他人多多了。


    約翰是出身北歐的人,他和著名作曲家格裏格是老鄉,不過他的成長經曆要豐富得多,童年在冰島度過,後來又在瑞典上學。


    正常來說在那種風景優美、地廣人稀的地方出生長大的人就算不是沉默內斂型也不至於如此熱情,偏偏約翰是個社交恐怖分子,本人健談開朗,一臉絡腮胡中間總是展露出他潔白的牙齒,一雙淺褐色的眼睛像盛滿了蜂蜜,嘴巴還特別不吝嗇他的讚美和欣賞,一見到衛叢就開始瘋狂給他灌迷魂湯。


    一長串帶著北歐人口音的英語砸下來,聽力不怎麽好的其他人都沒聽懂他的話,語言壁自帶結界。


    “噢,衛,我親愛的瑪蓮娜!”


    衛叢都懷疑自己出現幻聽了:“what?”


    “我是說,我見到你真高興,衛!”


    王曦坐在衛叢旁邊補充:“他大概想說你是《西西裏的美麗傳說》裏那個女主角瑪蓮娜。”


    衛叢一臉被惡心到的表情,約翰連忙擺手加搖頭:“沒有沒有,我說的是我親愛的朋友。”


    王曦繼續補刀:“聽到了嗎,他說的就是瑪蓮娜。”


    衛叢:“……”


    約翰眨巴他那雙焦糖蜂蜜大眼睛,看起來無辜極了。


    歐洲人年紀大了普遍顯老,約翰是個例外,他有一雙少見圓形大眼睛,無辜瞪大的樣子有一點像狗狗的眼睛,不過配合他本人的體型以及那一臉的胡子,更像一隻站在挪威雪地裏的熊,萌度下降,猛度驟然上升。


    “你們學校的孩子真好。”他試圖露出一個憨憨的表情降低自己的危險性,“尤其是最後一個,簡、以、名,是這樣念的吧?簡他的鋼琴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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