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拉赫的手,輕鬆跨十二度琴鍵,夠大了,到頂了,再大就是蜘蛛指了,那可是馬凡綜合征*的顯性象征,不是彈琴的手。”


    “技術性的東西講得再細也沒用,你差的也不是技術,所以走吧,咱們師門可是體驗派。”


    衛叢開車帶簡一鳴出門。他們去的地方不遠,臨音附中本來就建在近郊,開車上高速不到半小時就到了地方,簡一鳴休息了一會兒就緩了過來,觀察周圍。


    這裏是臨城還沒有開始開發利用的地,周圍都是高高低低不統一的自建房,中間有一棟樓特別顯眼,外麵塗滿了顏色顯眼的塗鴉,一下子從這片灰撲撲的建築當中跳脫出來。


    走進仔細看,簡一鳴還能看到幾個畫風熟悉的圖案,都是他曾經介紹去炸雞店留下過手繪的,一看就認出來他們的繪畫習慣。再細看,才看出來這棟樓也有一定的曆史了,外牆有明顯掉漆掉皮再補的痕跡,隻是被斑斕的色彩遮蓋,不明顯。


    簡一鳴走進了發現二樓有個小女孩坐在窗口,剛開始他以為對方是盯著他,他後退了幾步,笑了笑,以示自己沒有惡意,怎麽看靠近別人家看人家外牆挺奇怪的,放在國外可以被開槍打死的冒犯行為。


    然後他發現小女孩的視線沒有跟上來,對方是目光定在了那裏,而他剛好走進去了而已。


    簡一鳴意識到了什麽,大晴天底下感覺到了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幽幽從底下升起。


    “這裏!”衛叢雙手插口袋,朝簡一鳴示意。


    “好。”簡一鳴走之前再看一眼女孩子,她依舊沒有什麽反應。


    衛叢帶他進去他才知道,這裏不是他以為的孤兒院,而是一所慈善特殊教育學校,主要教育三到六歲有輕度智力障礙的兒童,幫助他們成長,也會收有一點其他輕症的孩子。


    接待的老師剪了一頭利落的短發,人看上去卻非常柔和,身上什麽多餘的裝飾物都沒有,穿著一身布圍裙過來,圍裙上還有些不明痕跡。人說話不急不緩,聲音溫柔得像春天裏的花。“衛老師你來了,上次謝謝你來幫忙,不然我們差點忙不過來了。”


    “魏老師好。”衛叢看上去也和在學校的時候不一樣,他少了一點棱角和肆意,像個真正教書育人的老師。“上次見你還是長發,怎麽剪短了?”


    “前兩天差點被他們吃下去,反正夏天到了,幹脆剪短了。”魏老師引著他們進去。


    他們路過一個個課室,裏麵都是一個老師帶著三四個孩子,他們的課堂與眾不同,簡一鳴站定觀察了其中一個課室一會兒,看到一個老師教數字,三個數字來來迴迴-教了四五遍,小孩子依舊是記住了前一個忘記後一個,三個數字始終沒記完。老師也有耐心,盤腿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忘記了就重新講,溫聲細語,不厭其煩。


    不知道什麽時候衛叢和魏老師走了過來,站在他旁邊陪他一起看老師教學。


    “第一次見?”


    簡一鳴頓了頓,後知後覺自己好像有點不禮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魏老師溫柔地笑笑,說:“沒關係,我們特意把教室做成這樣,就是為了方便看教學情況。”學校的課室都有監控和這樣的觀察窗戶,一來是方便其他老師了解情況,二來是擔心孩子出什麽事。


    他們不是普通的孩子,哭笑自如,能對外界的傷害有反應,這些孩子和世界有著一層膜,他們不能自主規避危險,所以老師隻能加強監督管理,避免不必要的悲劇發生。


    到後麵,衛叢把簡一鳴推銷出去:“我家的傻學生,啥也不懂,就是還有點音樂細胞,一把子力氣,這個星期過來幫忙。”


    魏老師被他的形容逗笑,“別的無所謂,有力氣就好,我們可缺有力氣的男生了。”她打量了一下簡一鳴的胳膊腿,“還是個常鍛煉的呢。”


    “這可是我從體育高中裏搶迴來的學生。”


    魏老師沒當真,以為衛叢在開玩笑。


    於是簡一鳴早上上完課,吃完中午就開始往這裏跑。日常負責和其他兩個老師帶沒上課的小孩子。


    情況比簡一鳴想象中還要複雜。


    他分不清每個小孩的狀況,大部分時候都負責抓那些突然站起來跑掉的孩子,又或者和那些不說話的孩子說說話,跟著兩個老師後麵幫忙收拾。


    小孩的情緒總是多變的,前一秒他們還笑得跟個天使一樣,後一秒就大哭大鬧,怎麽都停不下來。簡一鳴帶了兩天小孩就開始懷疑人生,他難以想象魏老師他們怎麽保持耐心的熱情長期麵對這樣的工作。


    “累了嗎?”魏老師過來坐在他身邊,給他遞了一瓶橙汁。


    學校裏的橙汁都是鮮榨的,沒有多餘的果糖,甜度不明顯,帶酸,口感卻很清爽。這是簡一鳴中午削的橙子打成的橙汁。學校裏大部分的食物都有讚助的供應渠道,老師帶著義工們,盡量做出簡單幹淨又營養好消化的食物。


    “還好,就是有點佩服你們。”再累也累不過在劇組的時候,更多的疲憊不是來自身體上,而是精神上的。他以為自己已經是樂觀的人了,來到這裏和老師們一比,小巫見大巫。


    簡一鳴的家庭不能說十全十美的幸福,也長在一個相對無憂無慮的環境裏,沒有經曆過什麽大災大難,他依舊感覺到了不適應。然而在社會深沉的黑暗當中,這裏已經算是一個相對光明的場所,這裏的孩子隻是放在了樹蔭底下的石頭,而老師們用耐心、恆心澆灌他們,想讓這些石頭迎著陽光開出美麗的花。


    這注定是個漫長且艱難的過程,但並非沒有希望。


    “我看你照顧孩子們的動作挺熟練的,他們都很喜歡你。”


    “以前有過一點經驗。”爺爺生病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於梅在照顧,簡一鳴放學迴家給她打下手。


    簡一鳴看向門裏的活動室,笑道:“怎麽看出來他們喜歡我的?”


    “比如說,馨馨很喜歡你。”馨馨就是簡一鳴來第一個見到的小女孩,她是孤獨症患者,總是一個人坐在窗戶一整天,是這個學校裏最難接觸的小孩。


    魏老師壓低聲音對簡一鳴講:“再比如說,現在打開門,大寶肯定在等你。”


    大寶是一個孩子的小名,簡一鳴第一天來看學數學的孩子裏麵就有大寶在。他是個有輕微智力障礙的孩子,有時候像天使,有時候又像惡魔,今天中午簡一鳴給他喂飯的時候,才噗的一下吐了他一身,把自己和簡一鳴變成兩隻“泥猴”,然後拍著手掌大笑。


    簡一鳴終於知道為什麽老師們都穿圍裙了,塑料的還不行,因為孩子們有可能放到嘴裏,會摳,隻能是布的,容易髒,起碼還能換。


    狗狗簡可不覺得大寶對他有那麽喜歡,他狐疑地走過去拉開門,門口坐著胖墩墩的小孩,看見他揚起甜甜的笑臉,口齒不清地對簡一鳴舉起雙手:“抱!尖、尖!”


    有什麽東西一下子紮破了簡一鳴的心房,狗狗簡不知道為什麽那一瞬間鼻頭發酸,心頭又酸又軟,像泡在了檸檬水裏。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孩,大寶不客氣地糊了他一脖子的口水,即便如此簡一鳴還是笑了出來。


    “尖尖!”


    “誒,簡,不是尖、”


    “賤!”


    “簡,跟我再讀一遍,簡,第三聲。”


    “尖。”


    簡一鳴原本隻是教大寶,不知道什麽時候身邊就圍了好幾個孩子,他們發出各種不一樣的“jian”音,教得簡一鳴最後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讀什麽了。


    魏老師和其他兩個老師光看著他們笑。


    --------------------


    作者有話要說:


    *馬凡(馬方)綜合征:一種先天性、遺傳性的結締組織疾病,無治療方法,顯性特征為蜘蛛指,骨骼異常。


    +


    50個紅包,抱歉親愛的~今天晚了那麽多。


    下周的更新頻率估計沒法保證了,昨天迴來想著睡一個小時起來碼字,然後一覺睡到今天中午十二點……


    禦演′


    第39章


    做完義工迴家之後簡一鳴會坐在鋼琴麵前發一會兒呆,手指彈下幾個不規則的音,有一些模糊而無法成形的思考。


    他在學校裏尋找樂器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兒童鋼片琴,最簡單的那種:兩個敲擊的音錘,長短不一的長條狀發音片,敲擊起來會發出叮咚響的輕靈聲音。


    “魏老師,這個可以用嗎?”


    “當然可以,不過用之前記得要清潔一下,它放的時間有點長了。”


    七彩的兒童鋼片琴,質量很好,沒有生鏽損壞,聲音清脆悅耳,簡一鳴的耳朵能清晰地聽到發音片震動發聲,不是很準的音,對小孩子來說夠用了。


    本來簡一鳴想做最簡單的打擊樂,用玻璃杯裝水、利用水量不同控製發音的那種簡易樂器,可惜學校裏根本沒有玻璃杯,老師們擔心小孩會受傷,學校裏用的都是防摔的塑料杯。塑料杯的聲音沒有玻璃杯的好,更比不上鋼片琴。


    簡一鳴嚐試用它奏出一首曲子,但這並不容易,起碼沒有他想象中容易。他的想象當中,自己就連鋼琴都能駕馭,那麽理所當然這種簡單的兒童樂器也不在話下,然而事實上鋼片琴卻沒有那麽容易演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鋼琴可以延音,可以兩隻手同時演奏旋律和伴奏,有八十八個琴鍵,這些鋼片琴都做不到,它隻有七個音,這就意味著太複雜的曲子用這台小小的簡易鋼片琴想都不用想,動機片段都不一定演奏得了。


    簡一鳴想了想,敲了一首《小星星》,兒童簡化版的《星星變奏曲》。


    既然《小星星》可以,沒道理《兩隻老虎》不行。


    兒歌沒問題,那莫紮特也不應該有問題。


    簡一鳴玩上癮了,叮叮咚咚敲鋼片琴敲得停不下來。魏老師牽著大寶過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玩得超開心的簡一鳴。


    “尖尖!”大寶掙脫了魏老師的手,抱住了簡一鳴的手臂。他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緊盯著那架簡單的鋼片琴,眼神中流露出好奇和渴望。“啊、啊!”大寶指著鋼片琴揮動自己的手臂,試圖獲得兩位老師的關注。


    “這個嗎?”經過了幾天的幫忙,簡一鳴已經能比較熟練的把小孩抱起來,他把大寶抱到身前,教他用音錘敲了一首《小星星》。


    小孩立刻喜歡上了新玩具,在他上手之前,魏老師先把這個簡易鋼片琴拿了起來,“好了,不要在這裏玩,我們去活動室裏。”


    大寶頓時像被牽住的風箏,風箏線就係在那架彩色的鋼片琴上,一路跟著魏老師到活動室。


    魏老師剛把鋼片琴放下,大寶就撲上去,用手直接拍上發音板,發出沉悶的聲音,小孩歪著頭,不死心又用力拍一遍,依舊沒有聽到好聽的聲音,手掌拍紅了都不知道疼。


    他臉皺在一起,熟悉他的魏老師知道,他要發脾氣了,在他因為發脾氣而受傷或者破壞之前,魏老師把小孩抱起來,眼神示意簡一鳴趕緊做點什麽轉移大寶的注意力。


    少年會意,握著音錘上前。


    “大寶,大寶,聽。”簡一鳴再次敲了《小星星》。


    然後他敲了《兩隻老虎》,大寶立刻不滿地開始要嚎。


    ok,《小星星》單曲循環。


    魏老師和其他老師高興地發現,一部分的小孩子對音樂是有明顯反應的,原本他們像星星那樣隨意散落在天空上,如今被《小星星》吸引,以一種緩慢的、不明顯的速度向簡一鳴靠近,總是亂糟糟,充滿了哭鬧聲的活動室,今天安靜了許多。


    其他兩個老師分別去帶其他還在鬧的小孩,魏老師則在陪著簡一鳴,看顧那些安靜下來、像個小天使一樣的孩子。


    簡一鳴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敲了多少次《小星星》,四四拍的一首兒歌,一共就幾個音,循環往複地敲,仿佛要敲進他的dna裏,偏偏一群孩子非常喜歡這首曲子,簡一鳴換首《兩隻老虎》就馬上扯著嗓子開始哭,於是他整個下午都在和魏老師教《小星星》。


    好消息是,確實有幾個孩子學會了,笨拙地學會了打拍子,放學迴家的時候高高興興拍給來接的家人聽,拍得不準,唱得也不準,可能就學會了喊“星星”兩個字,卻又那麽地令人高興,其中一個家長興奮地衝上來握著魏老師的手不放,聲音激動到哽咽,一疊聲地道謝。


    還有一個好消息,馨馨好像對音樂也很有感覺,她終於沒有躲在角落裏發一下午的呆,非常給麵子地轉過頭對著他發呆,雖然還是一句話也沒說,但一點點的改變,一點點改變就足夠讓他覺得今天下午的《小星星》沒有白敲了。


    這些都是原石,或許外皮灰撲撲的,不起眼,很堅固,但隻要用耐心和愛澆灌他們,就能從裂開的縫隙裏看到裏麵的寶石。


    簡一鳴開始有一點點理解貝多芬了。


    貝多芬的人生和一帆風順扯不上關係,他的名氣和他的生活難以匹配。少年的貝多芬被他嚴厲貪財的父親管束,生活在莫紮特的神童陰影中,青年的貝多芬情路不順,屢遭打擊,放棄愛情轉投他的政治理想時,又被稱帝的拿破侖迎麵一擊,緊接著失聰、疾病、貧窮接踵而來,他曾經試過倒在街上被當成流浪漢驅逐,這位音樂上的偉人最終死於五十七歲。


    如果按色彩區分,他的人生是灰暗的顏色,比不上他曾經的老師海頓那樣生活優渥,也比不上他後來者門德爾鬆那樣天生的人生贏家,可他的音樂是鮮豔的,有絕不低頭的倔強和反對命運的勇氣,縱然有低穀,也絕對不是他音樂的重點。


    他不是憤青,他是頑石,是不願意向命運屈服,妄圖扼住命運喉嚨的狂人,是要在石頭裏開花的戰士!


    周末學校休息,簡一鳴就迴到學校的琴房裏練琴。


    他先重新彈一遍莫紮特,簡一鳴的莫紮特終於開始有了層次感,天真爛漫、輕快靈動的旋律之下,有了一點無法描述,又真真切切存在的東西。


    然後開始把練過的貝多芬曲子練一遍。


    簡一鳴開始有點理解古典音樂的意義。


    跨越了二百多年之後,這份樂譜能夠從奧地利流傳至歐洲各國,再從歐洲流傳到全世界,因為音樂裏麵凝結了關於我和關於你的思考,能穿越時空引起他人的共鳴,因為它是屬於人類情感上的共鳴。


    兩百年前在命運中掙紮的貝多芬,和兩百年後在命運中掙紮的每一個人沒有不同,他們的痛苦是相通的,他們的情緒是相近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是貝多芬,都能麵對厄運時頑固如頑石,更多人的人被衝走,死於洪流,無力抵抗。


    可是他們聽貝多芬的時候,沒有一點被感動到?沒有一點被鼓勵到嗎?


    人為什麽要學史?因為人可以從曆史先賢中獲取力量,產生共鳴,獲得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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