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劉詢這時正走在霍府的庭院裏。


    霍府庭院頗有些皇家氣派,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漫長的走廊在古樹間曲折迴旋。溪水叮叮咚咚地從石縫中滴出,漫成一泓碧池,偶爾掠過幾隻水鳥,驚起遊魚。


    劉詢邊走邊看,不由得停住了腳步。霍禹、魏相和丙吉跟在後麵,見狀也在不遠處站下。


    冰涼的風拂麵而來,又吹動樹枝嘩嘩地響。劉詢思緒起伏,恍惚間,當年那位頤指氣使的大將軍又站在麵前。大將軍那鷹隼一般犀利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他這個懵懂的青年,然後帶著他走進宏大的未央宮。


    在他的記憶裏,那天的路途很漫長,他倆似乎走了很久很久。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際,大將軍指著台階上的皇帝寶座說道:“你就坐在這上麵。”然後看著他戰戰兢兢地坐上龍榻,自己則坐在了右下側。從此以後,未央宮裏他倆的座位再也沒動過。


    “六年了。”劉詢喃喃道。


    劉詢登上皇位,頗有傳奇色彩。


    六年前,八歲登基在位十四年的年輕皇帝劉弗陵突然撒手西歸,諡號孝昭。漢昭帝沒有子嗣,於是,遴選繼位者,成為漢帝國的首要大事。


    霍光,這位漢武帝的托孤大臣,輔政漢昭帝十餘年,已是權傾朝野、威震海內的大將軍,遴選繼位者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這時漢武帝的六個兒子中,隻有廣陵王劉胥在世,大臣們都主張劉胥繼位。


    霍光卻有另一番考慮,十幾年來,他全心全意輔佐劉弗陵,也收獲了作為臣子的最崇高的地位和權力。他當然不願輕易失去。而此時劉胥正當壯年,又有群臣擁戴,一旦入主未央宮,那他獨攬乾坤的局麵就會動搖,未來命運也不可預測。霍光決不會容忍這種情況發生。


    排除了劉胥後,霍光親自選定漢武帝之孫十七歲的昌邑王劉賀繼承皇位,隨即派宮廷禮賓官和皇室宗正攜皇太後詔,趕赴山東昌邑迎駕。


    劉賀接詔喜出望外,帶上二百多家臣故舊,一路歡歌笑語奔向長安。


    霍光很快就後悔了。劉賀登上皇位後,並沒有褒獎他這位大將軍的擁立之功,而是大肆封賞昌邑故人,並且任命親信為長樂衛尉,有意將宮廷宿衛權控製在手中。


    “羽翼未豐即敢如此。”霍光真的怒了,這個劉賀不知好歹,那麽就廢黜他。


    霍光並沒有出麵,而是指使丞相率百官上奏皇太後,公布了劉賀“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家製度”等上千條罪狀,結論是“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


    僅僅二十七天,劉賀完成了從昌邑王到皇帝又迴到昌邑王的起伏,他帶來的二百多昌邑群臣也悉數被誅。


    大漢帝國沒有皇帝,霍光著急了。他從未有過篡位的念頭,他的理想是君臣不疑,唯我獨尊。那麽,到哪裏再去找一個皇帝,正在犯愁時,光祿大夫丙吉跑來找他了。


    丙吉摸透了他的心事,見麵先是一番奉承:“孝昭皇帝死得早,沒有繼承人,天下人都擔憂害怕,大將軍為了漢室宗廟有奉侍之人,立劉賀為嗣主,何等磊落。可是,這個被立為皇帝的人太不爭氣,大將軍為了天下大義,果斷廢黜了他,朝野上下沒有不讚同的。”


    霍光聽了當然高興,覺得丙吉是個知音。


    丙吉見霍光心情不錯,便小心翼翼地說道:“孝武皇帝曾下遺詔將曾孫劉病已養在掖庭。這劉病已從小我就見過。現在十八九歲了,通曉經學,品行端正,舉止安寧而性情平和。大將軍是不是先派人去看看,了解一下他的秉性,然後決定——,決定繼位大策。”他吞吞吐吐說完最後幾句話,抬頭瞄了一眼霍光,發覺霍光若有所思,似乎被說動了心。


    立了一個皇帝又馬上廢黜,朝野不免議論紛紛。霍光正在犯愁,聽丙吉這麽一說,仿佛黑夜中看到一縷光亮,讚許地拍了丙吉肩膀:“好,我即刻派人考察。”


    劉病已,漢武帝之子衛太子的孫子,此時隻是一介平民。霍光派出皇家宗正到掖庭仔細地考察了一番,總結了劉病已的兩個突出優點,一是年輕,二是單純。


    霍光很滿意,他要的就是年輕和單純。於是,改名為劉詢的劉病已被霍光攙扶著坐上龍榻,以庶民之身登九五之尊。


    甫登大位,丙吉諄諄告誡,垂拱南麵,政事都要聽從大將軍。


    六年過去了,神武的大將軍如今氣息奄奄,是解脫還是失落?劉詢不曾細想,“不管怎樣,霍光擁立之恩不可忘。”他心中念叨。


    他轉過身默默凝視著丙吉,丙吉也不言語,微微俯首,長揖。


    劉詢出了霍府,搭著宮廷內侍的肩膀登上鑾輿。霍禹、魏相和丙吉退到路邊,目送六駕鑾輿啟程。


    鑾輿才駛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一個隨行內侍小跑著來到魏相麵前,道:“皇帝詔你驂乘。”


    魏相趕忙趨前,內侍搬來登車木階擺放在車輿後戶下,掀開門簾。魏相登上車,躬身進去。


    所謂驂乘,就是陪乘。鑾輿的車廂很寬敞,雖然鋪著厚厚的氈毯,還是有些陰冷。魏相右側坐下,昏暗中也看不清皇帝神態,便拱手道:“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不再開口。


    皇家車隊不緊不慢地走大街馳道上,劉詢撥開簾子看了看外麵。長安的初春,樹枝已萌發出星星綠意,而街角還留著些許殘雪。街上人並不多,見羽林軍騎兵護衛鑾輿過來,紛紛退到路邊施禮。


    劉詢放下簾子,問道:“大將軍食邑多少?”


    “二萬戶。”魏相迴答後抬了下眼簾,小心翼翼地窺視皇帝臉色,卻是看不分明。


    他低下頭接著說道:“高祖皇帝興漢以來,雖然封侯者眾多,但萬戶侯也隻有平陽侯曹參與留侯張良兩人,丞相蕭何封戶不過八千。陛下益封大將軍一萬七千戶,加上原先封戶,食邑達二萬戶,足見陛下恩寵。”


    “二萬戶、二萬戶。”劉詢沉吟了幾遍,忽而笑道:“拿出了三千戶,嗬嗬。”過了片刻,又問,“你說,大將軍此舉是何用意。”


    魏相剛要說話,心中一動,又咽了迴去,悄悄瞅了一眼皇帝,道:“臣愚鈍,不敢妄猜大將軍用意。”


    “他是在提醒我,霍氏有功於漢室,其有恩於我。”劉詢望著車外若有所思,過了一會,緩緩說道:“我登基後每次去拜謁先皇高廟,大將軍與我同乘皇輿,我都是如芒刺在背。”


    魏相嚅囁道:“大將軍威嚴。”


    “是的,大將軍威嚴。國家大事,朝臣們也是先稟告大將軍,然後再啟奏與我。”劉詢慢悠悠地說道。


    魏相駭的冷汗涔涔而下,磕磕巴巴想說又沒說出話來。


    禦者稍稍抖了下馬韁,牽著鑾輿的六匹駿馬加快了步伐,劉詢也不言語,隻聽到馬蹄敲擊路麵,響起有節奏的噠噠聲。


    “皇帝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要疏遠霍氏?”魏相細細想了想,一陣哆嗦,便覺得寒氣已侵透袀衣,心中暗忖:“如芒刺在背,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劉詢看出魏相不自在,微微一笑:“你就在這裏下去吧,迴家也近點。”


    魏相剛要下車,劉詢又把他叫住,吩咐道:“你明天擬個旨,封霍禹為右將軍,封霍山為樂平侯,食邑三千戶。”


    魏相拱手應了聲“諾”,下了車。目送鑾輿走遠,他又在街旁站了一會,然後背著手朝自家府邸走去。


    街邊的樹叢已經有了些許綠意,微風拂過,也是撩人。他忽然看到綠蔭中有隻蝴蝶搧了搧翅膀,不禁驚訝地張大了嘴,再上前仔細察看,卻什麽也沒。


    他微微搖頭,自言自語道:“真是老了,這時節怎麽可能有蝴蝶。”繼而又想,如果大將軍不測,那長安城裏會掀起怎樣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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