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泉瞪她一眼,“新語姐,城裏近來小火不斷,師兄沒空陪你……”


    “我也不要你陪,把尋兒還給我。”她冷瞥一記,剝龍眼。


    “尋兒跟著師兄在官衙裏做事,有什麽不好?再說,邦寧師父也同意。”


    “我沒同意。”


    “尋兒自己也願意啊。他說多學點東西,可以保護……”硬生生嗆住自己,鮑泉把那個“你”字吞進肚。


    百裏新語嘴角撇了撇,當自己什麽也沒聽見,吃龍眼。


    簾鈴一響,又衝進一人。


    “新語姐!”


    看清來人麵貌,百裏新語大喜,招手道:“尋兒,快讓我捏捏你帥帥的小臉。”


    “……”尋兒依命坐到她身邊,任她一通蹂躪後才道:“新語姐,我下個月就二十了,我是男人。”


    “男什麽人,你現在隻算男孩。”她放下手,泄氣,“翅膀硬了就想飛,怎麽現在有空迴來?”


    “我聽到一個消息。”


    “什麽消息?尋兒,你笑得……很奸哦。”百裏新語眯眼。


    “聽我說嘛。”尋兒替自己倒了茶,笑眯眯地獻寶,“我剛才在官衙聽皮大人和沈判官閑聊,他們先說咱們前幾天摘了應老爺菊花的事……”


    “應老爺去告官?”


    “不是不是。”尋兒搖手,“應老夫人隨時來煙火樓看戲,好菜好席位,什麽時候記過賬?應老爺真要算賬也不會等到現在。哎呀,新語姐,聽我說嘛……嗯,說到哪兒……摘花……嗯嗯,摘花之後,他們談到今年秋稅。皮大人今年政績不錯,有升官的可能,他卻在奏折最末加了句‘州內火災損民,一年共計三十起’。結果,官沒升成,朝廷下文書要他加強戒備。”


    “關我什麽事?”她繼續吃龍眼。


    “沈判官誇皮大人加得好,功過相抵,不會引來朝廷重視。皮大人一得意說溜了嘴,那末一句……是易大人讓他加的。”剝龍眼的手停下,她斜過眼珠,“季布?”


    “是啊,易大人很奸吧,新語姐?”


    眼珠輕轉,百裏新語沒說什麽。默默吃了五顆龍眼,才聽她喃喃自語——


    “難怪這段時間城裏失火多,撲得也快。夜裏還慫恿我去逛夜市……那家夥當我是火源嗎?我隻是曾經喜歡往火裏跳,這不表示我能引火啊……混蛋混蛋!”


    絕塵容貌霎時冷下,恨恨吃龍眼,恨恨喝烏龍茶……嗯,極品“凍頂烏龍”。


    尋兒見她臉色不對,衝鮑泉使個眼色,乖乖躲開。


    晌午已過,開演一場戲,百裏新語喝了一肚子烏龍茶,向下探頭看了兩眼,很後悔今天演的是一出悲劇。


    煙火樓的戲從來是以情節曲折一波三折取勝,說詞比唱詞多,比起正宗梨園吊了幾十年嗓子的戲子唱出的抑揚頓挫當然差很多——這是客觀事實,她百裏新語也不是個強詞奪理的人——但情節曲折就表示新鮮,表示能吸引人眼球,賺銀子也不差。


    然而,隻用一種方法賺銀子是不夠的……


    她倚欄下望,若有所思。


    民以食為天,她不妨考慮開間酒樓,然後帶出連鎖小型快食店……千福、百祿這段時間太閑了,酒樓茶樓就讓她們管理。若人手再不夠,就去乞丐堆裏淘些人才出來……或許……能淘出幾個小帥哥,再不,淘幾個落拓俠士之流為她所用,就像邦寧……


    嗯,還有,易季布也很閑,為什麽她今天才發現,他根本就是“扮豬吃老虎”的典型……


    思緒時漂時浮,東一搭西一搭地亂想,待到日光西移,她才驚覺黃昏來臨。


    樓下隱約傳來對話,是邦寧和易季布。


    他這個時辰出現在煙火樓,隻說明一件事——晚餐時間到了。


    這兩人倒好,不知何時成為惺惺相惜的朋友——大概,季布訓練救火兵與邦寧調教護衛有異曲同工之妙。兩人同桌吃飯,難免說到同一話題,一來二去,便酒逢知己千杯少。兩人又同為武者,互相請教互相切磋,你一拳我一腳……


    “切磋”在她眼裏就等同於“互毆”。


    探出腦袋,她抿嘴吐出一顆龍眼核,自由落體讓果核撞擊地麵時發出輕微響聲,引來他抬頭。衝她一笑,他繼續檢查各處燭火設置。


    盯他神色認真,突然,她有點想笑。


    “嗬嗬……”真的很想笑,似乎,某件事撓動了她心底那根弦,撓得她心口癢癢,喉嚨癢癢,“哈哈……哈哈哈……”


    完了,當真控製不住,越笑越想笑。


    抿緊唇,盯著他的背影看了陣,她忍了忍,心口又癢起來。


    倚上樓欄,終於,她忍不住大笑,“哈哈哈……”


    這男人,含蓄得要命。


    他許諾為她找紙筆畫未來,他自言重諾的缺點是即使錯了也不會後悔;他希望她的未來裏能有他的存在,他在城裏買了間大宅;他常說在某街某坊遇到哪位媒婆,他對崔惡霸說“你侮辱新語,等同侮辱在下”……


    她不是鐵石心腸啊,也沒必要弄些猜疑試探勾心鬥角來虐待自己的身心,雖然極度地不想承認,但她不得不說,她被困在了尋烏。


    祖宗傳承下來的方勝結,或許冥冥中傳承著改變她人生帆道的使命。


    他,內斂,她,張狂。兜兜轉轉,這就是她來此的……命運?抑或,未來?


    不久前,半夢半醒間,他曾問她:你想要的未來,你想畫的未來,是什麽模樣?


    她是怎麽答的?記得自己說:“我要飽食終日”。


    活夠、吃夠、玩夠、愛夠、樂夠——這不正是她長久以來的人生目標嗎?


    迴不去,終究,是她這一生的遺憾。卻,少了恨意,不後悔。


    古雲:知足常樂。


    用力閉上眼,再睜開時,一片萬裏雲平。


    知足者……才能常樂……


    她看不見未來。


    未來在哪兒,對現在的她不再重要了。


    看不見未來,她,看得見他。


    夠了。


    一顆一顆……邊笑邊扔……


    將滿盤的龍眼核全部拋下樓,在得到樓下男子的不解瞪眼後,白衣女子張狂大笑。


    “哈哈——”


    “新語?”易季布抬頭,接下她瞄向自己腦袋的果核。她瞄得不準,輕輕抬手,他仍是穩穩扣入掌心。


    “我看不見未來,但我——看得見你。”


    說出這句話,百裏新語毫無預兆地從雕欄後躍出,白裙翻飛,如秋水微漣,如長雁掠影,直墜而下。


    這是三樓,其實……也不算太高……


    想嚇嚇他……她隻是想嚇他而已……


    墜地的速度很快,沒多少時間讓她思緒飛轉醍醐灌頂地悟出什麽道理,風拂兩頰,她隻知道自己落入一個驚慌的懷裏,下巴磕上他的肩胛,硬邦邦的,撞得她兩眼淚汪汪。


    “好痛……”


    身體被緊緊錮於雙臂間,感到他的氣息吹拂起耳後散發,水眸抬起,入眼的是邦寧鐵青的臉,廳中有戲子護衛走動,人人臉上皆是震驚的表情。


    想推開他,無奈抱得太緊。忍住腰上越來越緊的鐵臂,忍了再忍,她“嗯”咳一聲,開口:“季布,你想勒死我?”


    哎喲她的腰啊……


    他終於慢慢放開她,手擱在肩上輕輕一推,果然能推開,但他的手仍勾在她腰上。


    雙目直視,他……他這是什麽表情?臉色沒發青也不見灰黑,額角青筋沒跳,兩隻深潭黑眸仿佛生出一雙鉤子般,一眨不眨地瞪著她……她堅定以為那種眼神是“瞪”,即使數年之後,她仍堅定。


    他的額上……有汗。


    “我聽說……冷汗是沒有味道的。”喃喃自語,她捧起他的頭,拉低再拉低……粉舌在他額上輕輕一舔,“嗯,真的不鹹。”被嚇呆的人終於迴神,輕輕幽幽叫出她的名字,一字一頓:“百、裏、新、語。”


    哈,這似乎是她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自己完整的名字。接下來如何,他會化身狂龍噴火,怒氣衝天責罵她,還是煽情獨白,沒了她的世界他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不讓他有機會開口,捧著他的頭,對準他的唇,她狠狠吻上。


    吻到氣息不順,吻到肺葉叫囂要補充新鮮空氣,她用力推開他,酡腮似天邊晚霞,大聲道:“易季布,我愛你。”


    呆……


    唔,這算是比較正常的反應。她暗暗點頭,再道:“冬天快到了,你就洗幹淨脖子,等著做我的暖爐吧。”去年冬天棉被一層層壓著自己,今年,人的體溫比棉被暖吧?真好!


    還是呆……


    很好。她還是滿意,三道:“吃完晚飯,你把前幾天遇到的媒婆地址抄給我。”


    繼續呆……


    正因為易季布發呆,故而這晚百裏新語享受了一頓久違多日、無人嘮叨的晚餐,吃多少粉藕炸酥鵝都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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