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非不想成家,也有同僚在他耳邊旁敲側擊暗示哪家小姐有意於他,隻是……對著一張張嬌豔動人的臉,卻從未有成家的衝動,那一個“好”字,終究是吐不出口。對她卻是……輕而易舉。


    她喜怒無常,行事乖張,身居風月之地卻樂而不淫,不知不覺便飄入他心中。讓他輕易說“好”的女子,這世間,能有幾人?


    “新語,我隻求……你的未來中,能有我的存在。”


    眼皮動了動,烏黑的瞳子定定看向她身邊的男人。


    聽不懂他這話的人是傻子。她不傻,她不裝糊塗,但她——沉默。


    撥冗讓大腦轉一圈,她再一次“狠狠”肯定自己不是因情而留於此地。她也不玩你猜你猜你猜猜的戲碼。


    四目相對,他先打破這份寂靜:“我的話,讓你很難接受?”


    “不。”烏瞳重新閉上,她淡道,“你為什麽想存在於我的未來?”


    雙眼閉上,耳力便變得靈敏。聽他輕輕笑了聲,說道:“我隻是希望看到最親近之人真心真意地笑,我在她麵前說任何話都不會後悔。過盡千帆,絕不後悔。”


    被下的手指輕輕一動。


    過盡千帆……絕不後悔啊……


    “……若是帆,偏了呢?”


    他的手覆上她的眼,氣息吹在耳畔,“新語,有人說我重諾。大概是我輕易不對人說好,答應了某人某事,就定會做到。其實……重諾未必沒有缺點……”


    “缺點?”她勾起唇角。


    “缺點是諾言一旦許下,即便這件事被認為有錯,也會承諾下去。”無論她從何處來,他都不在乎。


    眼珠在他掌下轉動,心知他感覺得到,唿吸仍是滯了片刻。


    這男人很含蓄,拐彎抹角想表明什麽?她是否應該讓邦寧將他趕出去?


    她愛美麗事物,對不美的東西向來拋得快,這是喜好習慣,與地點無關。初見他時,並不覺得印象多深,腦中隻有一道模糊的影子。慢慢地,他在眼前晃動的次數越來越多,可還是不覺得他有多美。他來救鮑泉的那晚,清輝月下,終於讓她覺得他有那麽點像一幅畫的感覺……有點像峭崖奇鬆,器宇淡清卻極穩。


    是個耐看型的男人呢,第一眼不覺得,第二眼不覺得,第三眼第四眼甚至更多,才會嚐到那麽一點點清穩的味兒。


    她不否認那清穩味兒勾得她有些心癢心跳。


    那晚他輕易便應允她十件事,害她腦中一堆的刁難理由無處施展,一時沒趣,悻悻然放過鮑泉。一個月來,她沒什麽事讓他做,他卻天天在眼皮下晃,晃得她……唉、唉,其實她不討厭他,可若是將他拉入自己的未來……拉入自己的未來呀……


    他說,過盡千帆,決不後悔。


    他說,諾言一旦許下,即便這件事被認為有錯,也會承諾下去……


    拉高被子蓋住下巴,她翻身背對他,幽濃扇睫輕輕眨了眨,語調平靜:“季布,你說要為我找畫未來的紙筆?”


    “嗯。”


    “好。”重新閉眼,她感到自己的聲音帶著笑意,“拿來吧。”


    室內靜下,耳邊落下輕輕一吻,如羽拂雲,輕淺而溫柔。她歎氣,不再折磨自己早就糊成一團的腦袋,放鬆睡去。


    彈熄最後一點燭火,他的身影靜靜佇在床畔,一直,徹夜。


    關於開煙火樓的決定,百裏新語的理念是:飽暖思淫欲,饑寒起盜心。


    正所謂“中軍花柳場,前隊翠紅鄉”。飽暖之上的人一定是有錢人,有錢人就一定思淫欲。所以,為了生存,為了用最快的手段賺到大把錢財,開妓館是百裏新語的第一選擇。


    世事難料。


    因為她的審美觀,看不爽那些滿肚肥腸飽思淫欲的醜惡嘴臉,所以……所以……唔,第一個意圖思淫欲的客人被邦寧踢飛到門外,並且在她的首肯下。


    第二個,默許。第三個,慫恿。第四個……終於終於,百裏新語決定既不能浪費美人,又不能讓自己不賺錢,綜合兩點,她決定重組煙火樓,多元化發展。


    舞戲兼收是煙火樓的特色。


    舞美,曲美,是招攬客人的條件之一。之二,當然是戲。


    煙火樓的戲子可不是梨園小生或生旦淨末醜,個個皆是美人。所有角色全部由美人上演,不畫醜裝怪臉,但求唯美誘惑。戲好看,人風流,她又放任狎客與戲子親近,賓客怎不盈門滿座?


    失火之後,煙火樓暫時歇業。


    百裏新語病了五天,易季布天天陪著她,遇到官衙事多,也會在黃昏之後逗留一陣。與他說話,天南地北地聊,她倒不覺得悶。


    人一懶散,索性對殘局全然不理,閑閑又度了五日。最後,她終是受不了千福、百祿的愁眉啼態,開始重整煙火樓。


    她麵臨的問題有三——


    一、廳內有油跡,疑是人為縱火。這事由易季布探察,她可丟開不理。


    二、重修費用。百祿是稱職的賬房,支出收入筆筆清楚,將煙火樓還原成美美的風月場地絕對夠用。


    三、戲子問題。康媽媽被胭脂樓挖腳,帶走三分之二的人手……


    “啪!”一掌拍上桌,滿盤梨果小小震動,女子邊吃邊笑,“好!”


    果然是福禍相倚,被人挖腳是好事。常看那些美人演戲,就算臉再美,也會有麻木的一天,趁此走人,正是煙火樓大換血的好時機。


    “好什麽?”提著荷葉包,男人掀簾而入。


    “沒什麽,我正想讓千福貼告示招人。”她笑眯眯地接過荷葉包,喜叫,“炙焦饅頭。”


    “招什麽人?”掃一眼她露胳膊露小腿的清涼衣著,他隨口問道。


    “戲子。”撕開烤得香脆酥焦的饅頭皮,她看看他身後,大眼一勾,“季布,鮑泉天天跟著你,她忙不忙?”


    “師妹?”驚訝她會提起鮑泉,他搖頭,“師妹小孩心性,這次離家也是遊玩為主,成天在城裏看熱鬧。”


    “那,借她給我幫忙。”鮑泉隨隨便便看去也算是個小美人。能利用的絕不浪費——這是她的另一原則。


    為她倒了茶水,他訝道:“你要師妹幫忙?”


    “你舍不得?”


    “那倒不是,我怕師妹不肯。”他記得師妹對她頗為記恨。


    “你說的話,她也不聽?”


    “……”他明白她什麽意思了,“我……試試?”


    “我會發薪給她的。”她拍拍他的肩,在他腮邊輕啄一吻。


    “……好。”


    可憐的鮑泉,就這麽讓她三師兄給出賣掉。


    八月二十三,煙火樓外掛出招人告示。


    將師妹“借”給百裏新語幫忙,易季布沒費多少口舌。實際情況是,當鮑泉聽說有銀子可以拿,又以天計薪,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兩天後,衙門公休,易季布提著一籃沙梨進入煙火樓,經過側廳聽見百祿的聲音,不由好奇駐足,看她如何訓練新招的“未來美人”(他記得新語是這麽說的)。


    “當姑娘說——右,你們可要注意了,她看著誰,誰就得說一聲——在。記住啦?”


    “記住了。”


    “姑娘說——康母黑耳,你們就得說——是,然後走到姑娘身邊,說‘有何吩咐’。記住啦?”


    “記住了。”


    滿意地點頭,百祿道:“一定要養成習慣,姑娘不見得會常說這兩個詞,但她一說,你們就要有所反應,不能遲鈍。”


    “未來美人”們點頭,應聲如雷:“是!”


    倏指一人鼻尖,百祿說一聲:“右!”


    “在!”


    “非常好,夠機靈。”


    ……


    窗外,易季布臉皮不動,提著籃子慢慢離開。


    答應過不問她從何來,但他有眼睛,會看;有耳朵,會聽。


    新語有才。她的腦子裏總能跳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念頭,出口能成章,說話頭頭是道,似乎不管有理沒理的事,從她嘴裏說出來就變得非常有理了。


    相處久了他才知道,煙火樓的戲有很多出自新語之手。她不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多數是她講故事般說一遍,提點一些細節,再由千福、百祿寫成冊子交戲子排演。


    她的字……唔,頭上三尺有神明,他不說謊,新語的字很難看。要說呢,她握筆的姿勢氣勢十足,寫出的字卻歪歪扭扭,像初學寫字的蒙童作品,不是將這個字的筆畫給減了,就是將那個字的偏旁換掉……


    新語有才,真的很有才,有才的人都會有些小缺點,他不介意,一點也不介意……默默肯定著,易季布繞到前廳。


    焚毀的前廳已整理幹淨,雇了瓦匠重新修整刷漆。易季布進去時,鮑泉掌中蓋著手帕,正偷偷摸到百裏新語身後。帕下鼓鼓的,不知蓋著什麽。


    他見鮑泉輕輕在新語的左肩拍了一下,倏地抽掉手帕,將掌中物伸到新語鼻子下……


    糟!他阻止不及。


    “啊——”百裏新語一聲驚叫,短促,立即轉身抱住……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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