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祿笑看一眼,衝易季布頷首,走到閣階下站定,撥著算珠子道:“易大人,鮑泉姑娘申正二刻(下午四點半)來煙火樓,一言不和便拔劍傷人,毀壞我煙火樓弦琴八把,六千七百兩;櫸木桌一張,五十兩;凳三張,三十二兩;琉璃屏風四扇,八百五十兩;青花瓷器……嗯……”“劈裏啪啦”一陣算珠子聲後,聲音再起,“瓷器大小一共二十七件,計四千三百兩。全數為一萬一千九百三十二兩。”


    “……”


    “對於胳膊上一道流了血的劍傷,脖子上一道壓出血跡的小細口子,我家姑娘雅量寬宏,不予計較。”


    月下,劍眉蹙皺。


    “易大人,你是讓鮑泉姑娘自己掏銀子,還是替她墊銀子?”


    “她……受傷了?”眼珠子瞟向身後師妹。


    “我……我怎麽知道她一點武功也不會?師兄,這女人上次又打你又罵你,還踢你,壞你名聲,根本就是狐狸精……”


    “住口。”聲音不大,僵硬身形散發的怒氣卻不容忽視。


    百祿冷笑,“易大人聽到了,鮑泉姑娘也承認了。我家姑娘就是看在鮑泉姑娘年幼無知的分上,不忍心傷害,才沒讓護衛阻攔。鮑泉姑娘倒好,狗咬呂洞賓,上前就是一劍,哼!”


    “在下……替師妹賠罪,今晚之事……”


    “她沒銀子賠,今夜的飛刀小戲隻是個零頭。易大人,煙火樓做的是光明正大的生意,怎會行蠅營狗苟之事?”


    言下之意,他不能因為師兄妹的關係就護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明白此理,抬頭,月下輕紗卷如雲霧,卷出心頭一縷牽掛。


    “銀兩由在下賠償,百祿姑娘,新語的傷……”


    “啪!”半顆棱角殼敲落在地,踱出一道素白身影,“傷怎麽啦?死不了!”


    黯眸遽亮,唇角微微勾起。


    她臂上纏著一圈紗布,脖間也係了一圈,赤足木屐,袍式紗衣罩在身上,未係腰帶,襟口鬆鬆露出引人遐想的鎖骨……咳,至少很引他遐想。


    “新語……”剛叫出名字,卻見她臉皮跳了跳,半顆棱角殼向他腦門丟來。他沒躲,僅抬了抬手,身後的鮑泉卻叫起來。


    “妖女……”


    “易季布,把你的鮑泉看好點,別怪我沒提醒你。下次落到我手上,可不是飛刀這麽簡單。”


    將棱殼捏在掌中,他目若燦星,“在下多謝,銀兩明日送到可好?”


    “你有這麽多銀子嗎?”百裏新語訝笑。


    刻意沒讓護衛出手,非常努力地舍命讓鮑泉“追殺”半天,就是想讓她多打破些東西。若不是她沒跑幾下就氣喘如牛,還真想讓鮑泉多毀一些……嗯,她果然是不喜運動的體質。


    她打的主意很簡單——故意讓鮑泉欠下銀兩,再逼她賣身煙火樓,好好調教,哈哈哈……易季布居然能拿出萬兩銀子,小小讓她驚訝了一下。


    “在下……還有些積蓄。”


    師兄妹的感情果然濃厚。她眯了眼,打量月下兩人。


    淡灰長袍,黑發挑束,散下幾縷飄落頰畔,黑滑長發零零落落繞出幾縷盤在肩頭,澄澄月華下,竟令人覺得眉宇神峰,器宇軒昂,清如岱宗之鬆,霓似上陵之桐,極清,也極穩。


    如此看來,英雄勢必要美人才能顯襯。


    清桐俊姿邊,依著一道柔骨媚色,小臉尖尖,大眼含淚,一副小可憐模樣,看得她……有點生氣。


    他在官衙前攔她,她心中本就積了怒氣,今日讓鮑泉賠銀在其次,她打的是玩玩逗逗的算盤,卻被他“有些積蓄”給破壞掉。如此,氣上加氣,臉色不由難看起來。


    尋兒趁百祿撥算盤時上了閣樓,倚在百裏新語身邊,見她眉心跳動,急道:“美,要美美的啊,新語姐。”


    “我……是,要美美的……尋兒,快看看我的臉有沒有變形?”


    “有……有一點。”


    “膚色呢?是不是白裏透紅,是不是吹彈可破?”


    “呃……有有、有、有點青。”尋兒不敢明說,實際上已經到了非常青的地步。


    “哼,全是他的功勞。”恨恨咬牙,她拂袖如花,瞪看月下那株清桐。


    這男人明明不符合她的審美觀,怎麽突然就變得清穩如桐?他通常一身官服,頭發也梳得木板板,讓人看了沒趣,沒想到今夜做尋常百姓打扮,倒是別有一番飄搖風味……


    啊……瞧得她心都動了……


    等等,她剛才想什麽?百裏新語拍打臉頰,暗罵自己一句,臉色沉下。可沒過多久,眼神又飄飛過去。


    越瞧,越覺得心癢,心沉,心悸,心如鹿跳。


    去去,不要看他了。收迴視線,梨花芙蓉臉黑沉下去。沒到一會,瞳子又斜滾到眼眶邊上,看過去……


    臉色三起三落,終於還是抵抗不了自己對美麗事物的喜愛,香風拂動,木拖“叭叭”晃下樓。


    “季布,原來你也可以美得像幅畫兒一樣。”


    他唇角微動,握緊掌中的棱角殼。


    “鮑泉最大的優點,就是有你這個師兄。”


    “……新語,師妹姓鮑,鮑泉。”


    她微愣,隨即“哦”一聲,“我就奇怪,《百家姓》裏怎麽有這麽奇怪的姓氏。那個……怎麽寫的?”


    “魚包,鮑。”


    “一樣、一樣,海鮮鮑魚!”她揮手不在意,手在半路被他截住。


    “你怎會讓師妹傷到?”弄清師妹之事,他心頭微鬆,見了這圈紗布,卻生出一股怒氣。


    她厭惡這城,厭惡到傷害自己也不在意嗎?有邦寧護在她身邊,師妹功夫不及,若不是她自己願意受傷,又怎會傷到自己?


    任他細看傷臂,她的眼卻繞在他身上,不意外瞟到鮑泉……唔,是鮑泉……管她鮑泉鮑泉,怎麽順口她就怎麽叫。心中一定,就當是鮑泉了。


    瞧著季布探看她的傷口,鮑泉眼裏很是嫉妒啊,嗬嗬……嗬嗬嗬……


    “師兄,我們走……”小手拉拉腰帶,鮑泉試圖拉迴那雙泛憂的眸子。


    想走?她就偏不讓。迎著驚妒目光,百裏新語心思飛轉……


    再轉再轉,她無非是推挑一些整人的招,也就未留意自己的手被男人托在掌中,未看到那深如澗潭的眼中一閃一蕩一漾,如橋下春波,如白羽浮水。


    轉轉轉,想到了!眉梢微抬,眼角微斜,紅唇微啟,她素衣凡塵色豔濃,“季布,我美美的脖子被你師妹給割傷了,原本這醫藥費、壓驚費、調養費我是不打算計較……”


    他苦笑,聽清她“原本”二字,知有下文,輕道:“如何?”


    “但我改變主意了。”


    “妖女你……”鮑泉花容失色。


    他靜靜看她,唇角含笑。


    果然,她沒讓他等太久,直接道:“我也不要銀子,你隻要答應替我做五件……不行,太少了,十件。你替我做十件事,鮑泉的事就一筆勾銷。”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施恩之人總要報恩之人許諾一件事或答應三個條件,要她,至少十件百件才夠本。


    他嘴角掀動,正待說什麽,百祿搶先一步扯她衣袖,“姑娘,那一萬一千九百三十二兩也勾銷?”


    “當然……不勾銷啦!”她迴頭瞪眼,眼媚月華,“我說的勾銷,是鮑泉割傷我一事,物品毀壞是另外一事,不可相混。”


    見百祿暗吐一口氣退後,他的笑意越來越大。見過女子無數,隻有她,似迷非迷,既妖且媚,喜怒無常卻心懷純質,貌似荒誕風流,實則視萬物如雲煙,過她眼,卻不留她心。


    她愛美,一靜一動皆將自己入畫,而他,卻想將她從畫中拉出來。


    畫中人,可望而不可及,拉她出畫,才能觸她憐她親近她……這般心思,不知何時紮根入心,而今已如焰火燎原。


    他止不住,也無心去止。


    數年前,當他站在巍峨宮殿之外,曾有人對他說過——“諾,不可輕許。”


    那人一襲紫袍,俊豐神采,官居要職,朝堂之上翻雲覆雨,莫可能及。諾,不可輕許——施弄墨當年笑贈之言,一矢成的。


    他的諾言,輕易不對人許出,對她,卻是再輕易不過。


    緣何?


    “答不答應啊,季布?”


    “好!”能為她做的,又何止十件事!


    一個月後——


    煙火樓後院。


    “懶雲窩,懶雲窩裏避風波……閑時樂道歌,放浪形骸臥。人多笑我,我笑人多……”


    滿院酒香薰花醉,夜風遊過,帶起縷縷茉莉、梔子清香。女子伏榻而臥,時而輕吟,時而低笑,醉態可憨。


    腳步輕緩,走來兩道人影。


    “姑娘,一更天了,迴房睡吧。”千福輕輕撩起榻邊的垂地紗裙,將空酒盞從女子懷中移開。


    “不要,這兒涼快。”女子翻身,閉眼問道,“閉店啦?”


    “是啊。”百祿想了想,伏在她耳邊細聲道,“姑娘,正街新開一間戲館,學咱們一樣訓練青樓女子為戲伶,明著與咱們為敵。”


    “好啊,看看他們……能不能把煙火樓鬥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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