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當真詭異。他心中一歎,正要走上前,卻有人早他一步衝到轎邊。


    “百裏姑娘,在您來之前,我可沒叫救火啊!”被護衛攔在轎前五尺處,失火戶主衝女子哀求,“您就可憐我……”


    “嗬嗬!”女子輕笑,並無責怪之意,“邦寧,他這屋子全廢了?”


    “是。”邦寧看了一眼麵目全非的“悲慘之地”,點頭,“主梁被拉斷,頂柱倒塌,整間屋子已經廢了。”


    “好吧,他也的確是等著我來,這間屋子就算我買了,再原樣重建一間,可好?”


    “好。”


    “啊,你說千福迴頭會不會念我?”


    “會。”


    女子沉靜片刻,歎口氣,“她累的時候多,我就勉為其難讓她再念一迴。”捂嘴輕笑,毫無顧忌地伸了個懶腰,她並不理會一邊道謝的失火戶主,素手提裙,香風微動,人已走出紗轎。


    風過垂柳地站定,低垂的麵容在悠然琴音中慢慢抬起,睫如秀扇,輕眨間溢出魅色流光。紅唇緩揚,頷首,衝迎麵之人微微露齒一笑。


    這一笑,成功定住那意欲越過邦寧的男子。


    她很美。


    臉如銀盤之月,眉色黛染靈透。雙眸如星,紅唇勝櫻,縱恣雅態,仿如柳竹之姿,美盼兩相承。她的紗裙正麵並無花飾,霞袖慢垂,一眼看去反倒樸素無華;襯裙隻到膝下七分處,露出半截白玉小腿,雖有薄紗籠罩,隱約之現的風情卻更易引人遐想。及下,未著羅襪的腳上居然穿著一雙木屐。


    風引飛花,黯淡衣裳花下舞。蓮步輕搖,墜玉丁當聲如脆。


    一步如雲,二步如絮,三步嬌嬈,人已立在男子身前。


    近……近到他能數清她斂眨的扇睫。


    受驚退一步,他臉色微變,視線慌亂從白玉腳背上移開。


    檀口輕啟,她抱月飄煙地一笑,“公子……怎麽稱唿?”


    明明柔弱的體態,可眉梢的不羈,眼角的嘲弄,唇邊若有若無的譏諷,加之詭異的飄花琴聲,俯首唯命的侍女護衛,無一不暗示著這女子絕非凡人。


    他歎氣,不知她是深藏不露高中高的高手,還是當真柔弱無力惹人憐。


    步步拂香,他,看不出她有任何威脅。


    “易……易季布。”他暗暗再退一步。


    “易公子初來此地?”


    “是,在下剛才得罪之處,還望姑娘見諒。”


    她“嗬嗬”一笑,“沒關係、沒關係,易公子救小女子一命,小女子定當湧泉相報。”


    此話一出,四周一片抽氣聲。


    怎麽,她這話暗藏他意?他心中猜測,並未將疑惑表露在臉上,僅低頭笑道:“在下多謝姑娘。為方便官府查明災情成因,還請姑娘盡快離開。”


    立即,又是一陣抽氣聲。


    她未說什麽,視線從下到上慢慢滑動,最後定在他臉上。


    樸素的黑布鞋,樸素的藍布袍,身形俊挺,黑發整齊束於腦後,黑帶固定,將眉目額角盡數展露。


    鼻尖向前移了一分,似嗅他的味道。見他身子後傾,麵有惱色,她也視而不見,慢慢繞著他走一圈,仿若打量多麽稀奇的東西。最後,繞完一圈站定,她撫額,顰眉之態似有輕愁無限。


    除了身形的完美值得稱讚外,這男人全身上下……實在是……找不出優點。


    唉,為什麽?她心中重重一歎。


    衣著樸素沒關係,配上絕美的容姿,定是一位濁世翩翩佳公子;義正詞嚴沒關係,配以英勇的救火英姿,也算得上一位笑傲江湖的英俊遊俠;頭發梳得呆板沒關係,在東風吹拂下,以烈焰為底,絕對能飄搖出狂放不羈的酷男氣質……但,為什麽,為什麽這張臉長得不符合她的審美標準呢?


    坦率地說,如果把這男人丟在人群裏,無論她驀然迴首多少次,也絕對找不到闌珊邊的那點燈火。


    唉!無語怨東風地再一歎,秋水無骨的手很無奈地從額上滑落,向他伸出,“百裏新語。”


    他微怔,盯著伸到眼皮下的手,不知該如何。手很白,淡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若隱若現。不知……這手牽在掌中是何等柔滑……


    腦中剛跳出這個念頭,他臉色微變,暗罵自己心術不正。眼角微微瞥開,見到被喚“邦寧”的護衛衝自己打手勢……恕他蠢笨,不能理解那莫名其妙的手勢。


    移開視線,不顧邦寧遽然變冷的視線,他正要轉身,無骨小手已握住他的大掌。乍愣之下,手被用力搖了搖,丟開,她的笑語同時響在耳邊——


    “易公子,歡迎光臨我煙火樓,擇日,百裏新語恭候大駕!”說完,她轉身走入轎內,依舊是步步搖情落月。


    坐定,起轎,一行人詭異地來,詭異地去——別人怎麽看易季布不知道,至少,他心裏就這麽認為。


    煙火樓?什麽地方?她在這城裏究竟是個什麽角色?


    麵無表情,眼瞳垂落。


    展開的右掌尚餘她的香氣和觸感,他五指微微動了動,緩緩垂下。袖落的須臾,將那抹未及消散於空中的芬芳,挽留。


    “那個……易大人啊,您這是去哪兒?”


    一聲叫喚讓抬腳的男子迴頭,“孫總把?在下迴官衙。”


    火情已滅,後繼工作也安排妥當,他還能去哪兒?當然是迴衙署閱讀風物誌,以盡快了解此地民情。


    “季大人若不介意,等下官一同迴去,可好?”孫總把一張黝黑的臉揚起微笑。


    易季布頷首,找了一處不礙事的角落站著。他見孫總把向救火兵交代幾句,往迴走的當口,身後傳來一道輕沉的腳步聲。隨著他的轉身,輕朗的嗓音響起——


    “易大人救火之急,果敢明敏,宗某佩服。”


    來到他身後的是一名年輕男子,頭戴蒼水玉冠,褐綢春衫,外罩藍羅半袖袍,袍上繡以雲藤水紋,腰帶上掛著三個玉佩,手中正拿著一把折扇輕搖。


    一句話形容——滿身的財大氣粗。


    易季布不認識此人,隻當他過來打招唿,聽他話中並無敵意,僅點頭笑了笑。


    “當機立斷以鐵錨拉斷橫梁,再劈斷四根主柱,借屋頂倒塌來阻止火勢蔓延,易大人,你讓宗某不得不佩服啊。今日,宗某可否有幸交你這個朋友?”


    “宗公子過獎,這些隻是救火的常識。”他臉色不變。交朋友當然可以,但這人總是“宗某宗某”,至少也要讓他知道名字才行。


    剛這麽想著,孫總把已經走過來,“咦,宗公子也被這小火吸引來?”


    “有熱鬧,當然要看。”宗公子搖著折扇,眼睛不離易季布。


    “這當然、這當然。啊,這位是易大人,大都新調的同知,昨兒剛到。”孫總把笑著為兩人引見,“易大人,這位是清風酒樓老板,宗盛道宗公子。宗公子才高八鬥,風流倜儻,與易大人年紀相仿,日後見麵的機會一定很多。”


    為什麽見麵的機會多?是說他與宗公子一般風流,還是說他會常去清風酒樓?或者,宗公子是個惹事之輩,常被請去衙門?


    盯著孫總把過於獻媚的笑,易季布暗忖。同樣是拿官俸,但同知的俸祿不比以往,他無奢侈之習,斷然不會常去酒樓,兩人若常有機會相見……嗯,多半是宗公子被請入官衙。


    如此說來,此人算是個生事擾民之人。


    心中有了定數,他抬頭,“宗公子,在下初來貴寶地,日後還請多多指教。”他有自己的堅持,但官場混得久,虛應逢迎的嘴臉見得多,做起來也自然。


    宗盛道哈哈一笑,“啪”地收了折扇,眼含趣味打量他一陣,方道:“易大人啊易大人,易同知,宗某……定要交你這個朋友。”他迴頭,召過身後一聲不吭的侍僮,指著易季布道:“記下,易大人是本公子新交的朋友,他去清風樓,無論帶多少朋友,三頓免費。”


    “是。”侍僮從懷中掏出本子,“刷刷”寫下數行字。


    伸手拍拍易季布的肩,宗盛道另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含笑離開。侍僮記完後,看了易季布一眼,麵無表情追著主子離去。


    不明所以盯著拐彎處消失的身影,他隻當生意人好客,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舉步向官衙行走。身邊,孫總把顫抖而興奮的聲音響起——


    “易大人、易大人啊……”


    “孫叔,不在官衙,你不介意我喚一聲孫叔,你就喚我季布吧。我初來,有些事還望您多指點。”


    孫總把微微一愣,隨即點頭。他本就是豪爽性子,當下改了稱唿:“季布啊,你剛來城裏,有些事還是要知道的,不然,一不小心得罪了人可不好。”見他點頭,將步速調得與他同步,孫總把四下望了望,小聲道,“這城裏,有些人惹不起。”


    “哦?”袖中雙拳微緊,隨即緩緩放開,他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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