灃河畔。


    “明君?天下之大,何處是明君!”


    水太涼悵惘地四顧茫然。


    與江南的勃勃生機相比,這片古老的土地毫不遜色,他們前方一道今年才剛剛完工的水壩橫斷灃河,逼迫河水溢出形成高度超過半丈高的微型瀑布,跌落在下遊的河水中,繼續向前流向渭河。


    但河麵明顯變窄。


    攔河壩前寬度超過五十丈的河麵和下遊不過十幾丈的河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種對比造就的當然不是視覺上的特殊景致,而是上遊一道向東的水渠,水位加高後的灃河水,正沿著這條水渠不斷向前,繼續分入一條條支渠然後再次分入更多更窄的支渠,最終流入幹旱的土地。在這些來自秦嶺崇山峻嶺的河水灌溉下,已經開始抽穗的麥田裏一片茁壯的深綠色……


    希望的顏色。


    預示著很快就要在未來豐收的顏色。


    而在不遠處的幾片菜園,同樣在這寶貴的甘霖灌溉下一片綠色,不過那裏不是青菜,而是從南方購買的土豆。


    水太涼的視線繼續沿著這條渠道向前。


    古老的長安城隱約可見。


    而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可以看見無數身穿順軍灰色軍服的士兵正在忙碌,用鐵鍬,筐子,一輛輛小獨輪車,不斷將幹燥的泥土挖出運走,他們製造的塵埃在天空飄蕩。這樣的場景綿延到視線的盡頭,如果不是他們與渠水之間還有一道狹窄的阻隔,這渠水將沿著他們腳下剛剛挖出的渠道繼續向前。


    超過一萬順軍和民兵就這樣夜以繼日地延長渠水的灌溉範圍。


    在他們中間甚至可以看到一個特殊的身影……


    “哼!”


    錢謙益冷笑一聲。


    他帶著複雜的表情,看著和士兵們一起挖土的李自成。


    盡管他也知道這個逆賊做得很好。


    李自成帶著數萬順軍士兵和長安的民兵,用了一年的時間,在灃河上硬生生修出一道攔河壩,然後用這道攔河壩將灃河水逼入沿岸的多條渠道以灌溉兩岸。而同樣的水利工程在此時的關中隨處可見,除了以原本鄭國渠及附屬各渠修繕的涇惠渠,渭河兩岸幾條主要支流上,統統都有類似的攔河截水灌溉係統。


    這裏就是灃河上的灃惠渠。


    這條攔河渠道再加上其他六條和涇惠渠一起,統稱為關中八惠。


    李自成的關中立國之基。


    為了修築這八條渠道,他甚至不遠數千裏,寧可少運些糧食也從南方運來了大量水泥,以水泥替代糯米的粘合劑。而這條灃惠渠完全建成後可以灌溉長安近郊三萬畝良田,都是最好的水澆地,畝產堪比南方頂級水田的,而涇惠渠完工後甚至可以灌溉渭河北岸六十萬畝良田。


    “大明立國近三百年,這陝西來過無數名臣,也出過無數名臣,到頭來居然不如一個流寇,真是可笑啊!”


    錢謙益身旁的龔鼎孳說道。


    話說江左三大家剩下的倆就這樣在關中聚首,至於另外的一個吳偉業……


    呃,死了。


    吳偉業在植物人兩年後死了。


    他終究沒有創造醫學奇跡,他終於沒有從植物人中爬起來,最後在植物人狀態下與世長辭,據說他下葬那天已經做女道士的卞玉京還去了,綿綿細雨中為他輕歌一曲,哀婉纏綿使聞者無不淒然。


    “孝升是欲輔聖主而致太平了?”


    錢謙益不無諷刺地說。


    龔鼎孳在李自成手下頗受寵,和他一起的顧橫波更是和李自成的王妃交情匪淺,甚至龔鼎孳都已經不是龍興天子的大臣,而是秦王府屬臣,不過也就是做些文案工作,畢竟李自成的親信還輪不上他。


    “不然如何,小弟可是已經被宗族從族譜中剔除了。”


    龔鼎孳說道。


    “再說這李自成有何不好?此時關中人人有田,戶戶有屋,糧食按需分配,秦王與民同勞作,男耕女織,夜不閉戶,官不貪,民無訟,簡直就是大同之世,聖人所求亦無過於此。”


    他接著說道。


    錢謙益看著他,似乎在想從他臉上看出這話真心還是假意,話說秦淮河上常客的龔大詩人能這樣想也未免太詭異了。


    李自成此時在關中是公社製。


    據說這還是他那本邪書上的詞,包括關中八惠其實也是那本書上的設計,公社的社員也是民兵化,但不同於楊慶,他這裏的農業生產由公社組織,地還是自己種自己的,但必須出售定額的餘糧給糧所,換取其他各種農具之類的東西。沒有稅,但糧食也不允許民間交易,土地更不允許交易,永業田敢交易是死罪,水利建設之類公共的由公社組織。而糧所的餘糧部分公社留作公用,其他上交國家調配,定額供應常備軍和其他非農業人口以及救災,不過這裏的非農業人口數量極少,哪怕就是公社官員也必須得參與勞動。


    包括李自成和他王妃。


    李自成就一個王妃,也沒有其他女人,他本人不好這一口。


    至於部下將領他不管。


    但不論有多少女人,這些女人都必須參與勞動。


    這種堪稱詭異,甚至在士紳眼中屬於異端的製度,保證了在關中這片極度缺糧的土地上,所有人都能夠有糧食。就在條件遠比這裏要好的多爾袞控製區,因為饑荒而都城爆發兵變的時候,關中這片目前大明各方勢力中最窮的土地上,卻幾乎沒有一個人餓死。


    雖然吃得不是很飽。


    但相比起過去餓殍遍野時候已經讓老百姓很滿意了。


    不得不說李自成創造了一個奇跡。


    當然,這也有楊慶每年一百萬石的功勞,另外還有順軍在西北血洗掠奪的功勞,但無論如何,李自成做到了這片之前餓殍遍野的土地上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更別說他還在帶領手下進行大規模水利建設,地瓜的種植區越來越大,土豆也開始在各地推廣,關中糧食產量的增加已經是必然結果。公社製的優勢就是如此,能夠最方便地組織進行水利建設,能夠最快地推廣新作物和傳播新的農業技術。


    至於吏治更簡單。


    他也有自己的錦衣衛在負責對內部的監督,尤其是那些貪汙的更是恢複朱八八的那套。


    直接剝皮實草。


    這個時代不需要講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就是把貪官剝皮實草也不會有人認為他殘酷,畢竟他手下從士兵到將領,都是貪官汙吏迫害半輩子的受害者。哪怕會因為地位改變而導致心態改變,那也不是一兩年就能變的,至少這時候,順軍上下在執行李自成命令的時候還是很堅決的。


    當然,這套製度下士紳不複存在。


    土地不能交易,糧食也同樣不能交易,那士紳還怎麽存在?


    而李自成的官員選拔更不會通過科舉考試,他的手下全部軍事化,公社官員也是軍職,隻不過是些年紀大了或者傷殘的,所有老百姓以成年男丁為主也全都是軍事化,根本就不存在民這個階層,就是兵或者民兵,甚至連女人都是民兵。一個公社就是一個營,中樞設大元帥府,設立二十四軍大將軍,大將軍分駐各地,一個軍的轄區相當於過去的府,一個旅的轄區相當於過去的縣,旅以下就是一個個公社,不打仗時候維持編製和部分常備軍,打仗時候就跟漢朝太守帶兵一樣征兵滿員出征。


    搶的東西歸公社。


    搶多少都歸公社在自己內部分配。


    所以內部對出征始終保持著極高的熱情,畢竟出征可以搶東西,搶到多少都是自己公社的,而營的內部同樣極其團結,如果有人戰場上戰死那麽其他人會養他的家人,這一點和楊慶的皇莊沒有區別。


    工商業都是國營。


    鹽根據人口發鹽票,憑票在公社購買,其他雜貨用賣餘糧的收入或者出去搶掠的收入,在同樣國營的鋪子采購,包括一些算作奢侈品的蔗糖之類。醫療和教育是免費的,醫生和老師都屬於吃公糧的,也就是按照人口發糧票,憑票購買,糧價不高,但沒票別想買。另外對外貿易國營,也就是向西域和青藏高原出售來自江南的貨物,賺的錢用來從楊慶那裏采購糧食。


    這套製度……


    “異端,妖邪,綱常淪喪,禮儀不存,幾如魔域!”


    水太涼恨恨地說道。


    “是魔域,也是桃源!和多爾袞治下的餓殍遍野相比,牧齋公以為誰更好?”


    龔鼎孳笑著說。


    “你真墮入其道?”


    錢謙益疑惑地說道。


    “不,小弟清醒得很,我在等。”


    龔鼎孳神叨叨地說。


    “等?”


    錢謙益說道。


    “對,等!


    等李自成的夢幻化作泡影的一天,等人之本性原形畢露的一天!


    牧齋公,請記住,有一天我們會不戰而勝!不論楊慶還是李自成都沒用,人性不會改變,他們都隻不過是在做夢,他們的夢終究會成為一個泡影。但目前他們勢強而我們勢弱,與他們對抗是不明智的,我們需要做的是蟄伏在他們中間等待,時間會做出裁判!”


    龔鼎孳說著拍了拍錢謙益地肩膀然後繼續說道:“牧齋公,請記住,天下終究是我們的,三十年後我們會繼續坐在秦淮河的畫舫上,把他們當做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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