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起吃了半碗湯圓,喝了茶,九宣便去上晨課。虧是夏天白天長,白


    朦朦的霧氣還彌漫在院中,一絲一絲幽幽從敞開的窗口飄進屋裏來。九宣批了一


    會兒的書,立在窗前發呆。今天是月末,大多的人都要迴家去,他要不要……也


    去映雪那處呢?不過,徐立堂不是太待見他就是了。


    這才叫夫妻上了床,媒人丟過牆……


    九宣微微笑了起來……也罷,讓他頭痛幾天也好。不然五天的長休,悶也悶


    壞了。晨課完了,他便吩咐南青也迴家去歇幾天,自己收拾了兩件行李,也不雇


    車,慢慢走街串巷,到了內城門,城衛見他打扮斯文,問也沒問便讓他進了角門。


    內城富麗整齊遠勝外城,但熱鬧便遜了一籌。若論新鮮有趣,那是拍馬也及


    不上。但外城的人哪個不削尖擠扁了想進內城來呢。


    他剛進門內,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身後忽然喧嘩之聲大作,中門開處,一


    列人馬衣甲耀眼,緩緩而入,聲勢極其浩大。九宣站在門旁,眼簾低垂,看著自


    己的足尖,一旁的人無不屏息凝神,忽然有人說“那便是鎮遠王爺了麽?”“好


    一副相貌”。


    他身子不動,眼卻緩緩的睜大了向那方向望去。遠遠的便望見了穿錦袍的一


    人騎在馬上,麵若冠玉,豐神俊朗,眉宇間隱隱的肅殺之氣浮動。九宣低下了頭,


    等那隊人馬過完,才慢慢的循路向徐府走。才轉過街口的牌坊,迎麵一人走來,


    看到九宣,怔了一怔,上來陪笑說:“朱先生來了。我們夫人惦記了多半天了,


    正打發我去接,可巧遇上了。”九宣識得那人徐府裏的一名清客,姓名卻記不清


    楚。當下微微一笑,跟那人後麵走。又轉了一個拐角,眼見徐莊在望,那人忽然


    身子一斜,撞得九宣向旁側跌,重重碰在牆上,原來是條窄窄的死巷,兩邊都是


    高牆。那人麵色一變,說道:“朱先生,得罪了。”一麵推搡著九宣向巷內深處


    走。九宣心下暗暗好笑,卻是故意不加抵擋,一副害怕軟弱模樣,堪堪走到巷底,


    已經有兩人穿皂衣麵紮黑巾在裏候著,一個張開黑布口袋,一個拿著大棒。九宣


    已經好久沒見這等陣勢,險些沒笑出來。臉上卻是裝得正經,磕磕巴巴說道:


    “幾位大哥,我是窮教書的,身上可沒有什麽銀錢,你們劫我也是白劫的!”


    身後那人更不答話,一張口袋兜頭罩下去,另一人舉棒便打,隻聽袋內人哼


    哼唧唧叫得甚慘,那棒下得更快更急。扯著袋口那人放脫了手,拳腳齊上。布袋


    倒地扭了兩下,終於不動。那兩個人一抬頭,卻不見先一個引九宣來此那人的行


    跡,巷內空空蕩蕩。


    先前張口袋罩頭的那人便說:“他難道是先跑了麽?貌徽桃澹原說是三人


    黃鷥桑他怎地怕事跑了!。


    揮棒那人啐了一口:“甭管他,大人一向厭棄這窮酸,夫人見接不到人,也


    隻能罷了。咱迴來稍露露口風,難道大人便心中沒數麽?”


    先一人麵露難色:“倘若這窮酸去告訴夫人怎辦?”


    另一人丟下棒子,獰笑道:“騙他進這巷的是誰?可是那個膽小怕事的家夥,


    跟咱有什麽關係!那窮酸可沒見著咱倆長相!便是那家夥迴來要供出什麽,咱不


    認,他能怎地?”


    先一人大喜道:“胡二哥主意真使得!成是有功的,不成也是沒有錯處的!”


    兩人又朝口袋踹了幾記,這才得意揚揚的走了。


    九宣站在那高牆頂上,叉著手,眯眯笑著看底下三人的鬧場,這時才輕輕一


    躍下地來,提腳尖在那口袋上點了兩點。不知觸到了什麽所在,口袋裏那已經昏


    厥的人輕輕呻吟一聲,腳動了一動。九宣滿麵含笑,雖然帶著一層麵具,那笑容


    仍然顯得十分討喜,雙目光采閃閃,出了窄巷,揚長去了。


    話說那動手的二人進府,寒喧幾句,說著去買茶葉硯台等物,將早備好的物


    品給他人看了,自覺得計,便是迴來問起,也隻說是上街采買去了。不想才轉過


    正堂,到了偏廳,便聽見裏麵徐莊當家笑裏藏刀的聲音:“九宣來了……可真是


    稀客。”


    然後聽得一把讓他倆嚇掉魂的聲音說“姐夫客氣了……小弟窮窘不堪,時時


    的來打秋風,全靠姐姐姐夫大人大量的一直周濟……,小弟實在汗顏——卻不知


    道映雪姊上哪裏去了?”


    外頭兩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偷眼從窗縫中看進去,果然見徐立堂對麵坐


    著一人,正端著官窯盅子喝茶,青衣白巾,正是那應該被打得不能動彈的窮酸書


    生!


    徐立堂幾乎是有些咬牙切齒的看著朱九宣。映雪說這是她表弟,可是如此憊


    懶人物,浮華小人,他多看一眼也覺得心煩!若隻是愛貪貪小便宜,徐立堂是真


    不放在心上,這小子可惡之處就是他隻要一到家中,映雪立即象變了一個人般,


    晚上兩人也要秉燭夜談,通宵不睡!映雪身世孤苦,無父無母,隻這麽一個遠親


    表弟,他若說不叫來,也是說不出口。可是年前這小子竟然還將映雪拐了出去整


    整五天未歸!他當然知道映雪對他忠貞不二!可是這小子!實在叫人忍無可忍,


    卻又不得不咬牙再忍。


    一想到映雪和他結伴去外城的賭坊,兩個人輸的清光被押在那裏迴不來,還


    是抬了他的名號,管家拿錢去贖,去十裏香那處逛勾欄院子,卻又和人打起架來,


    末了還是他去收尾……


    映雪可是從來不胡鬧,都是這小子生事作耗!


    “映雪她今日去采買……說是要讓你好好在這兒歇兩天。”徐立堂一字一字


    的說,象是從牙縫裏擠出的聲音。


    九宣恍如不覺,說道:“書院放了假,這五六天都沒有飯供,我無處可去,


    又要打攪姐夫了。”


    徐立堂的眉毛都要豎起來了,卻還硬壓著聲音說:“說哪裏話,這處你也隻


    當是家裏一樣,愛住多久便住多久好了。”


    九宣一笑道:“姐夫真是好人……”


    忽然遠遠聽到喧嘩,九宣側頭向外看了看,說道:“許是姐姐迴來了,我去


    瞧瞧。”站起來向走。廊下兩人呆若木雞,臉色青白的直直站在窗下那處看他。


    九宣看到了,報以一個淡然的客套的微笑,便下台階走了。


    那兩人卻象是見了鬼一般,呆在當地一動不動。遠遠的管事急奔進來,這人


    辦事也算周到,眉眼也靈透,看到九宣還不忘招唿一聲,急奔上台階,站在門外


    肅立說道:“迴大爺,府裏的周先生叫人給打了,傷勢不輕,剛剛巡街的府兵給


    抬了迴來!”


    徐立堂眉毛打了大結,剛才在九宣麵前不能沉下的臉色現在黑如鍋底,大步


    走出房來。而廊下那兩隻木雞現在抖如篩糠,牙齒打顫的聲音,離著十來步遠的


    九宣聽得一清二楚。他嘴角揚起一個淡然的笑,眼睛裏卻閃爍著極促狹的光彩,


    轉身向另一邊去了。


    快到中飯的時分,映雪方迴來了,九宣正在她屋裏東翻丁翻,沒什麽有趣的


    玩物,拿了胭脂匣子在左看看右瞧瞧的,仿佛那匣子上有什麽天大秘密。映雪這


    一進屋,丫頭們上去給迎了,九宣笑著站起身來:“可算迴來了……前麵聽著怪


    熱鬧的,不知道是什麽事?”


    映雪翻翻白眼:“誰知道怎麽迴事,明明是大過節的日子,弄的鬼哭神嚎的


    不曉得為著什麽,立堂還不跟我說,我才懶得細問這些事情。”一麵說道:“你


    自己跑了來的?我還怕你性子牛起來,又跑到和尚廟裏去過這些天呢,虧是你來


    了,要不然那些好吃的豈不是白買了。”


    九宣隻是笑,端著盅茶在桌邊坐著。映雪換了家常衣服來,挽袖子說:“你


    要不要睡一會兒?我去給你做些小菜,看你手上一把骨頭,這些日子都不知道那


    個小僮兒給你弄什麽吃的。”


    九宣眉開眼笑,說道:“我要吃翡翠丸子,碧葉玉枝,三笑湯團,酸辣湯,


    醉蝦……”一轉眼卻看到門口站著一人,身影頗長,忙又加一句:“你也怪辛苦,


    讓你們廚娘做好了。”


    徐立堂臉色陰沉的站在門口,映雪迴過頭來,他立即翻上笑顏:“迴來了?


    可累不累?”


    映雪微笑著說:“累卻不累。我去廚下看看,你們倆說會兒話等著吃吧。”


    映雪嫋娜的身形遠遠去了,徐立堂迴過頭看看九宣,後者正抱著一本不知什


    麽書,專心致誌的看了起來,根本視他為無物!半晌抬起頭來,一臉訝色:“姐


    夫,你怎的還在這裏?站著不累麽?”


    徐立堂深吸了兩口氣,聲音裏寒意無限:“九宣,這是我的房,你坐著我的


    椅子。”


    九宣眉一挑:“哦,那真是對不住之至。”抱著書,抬抬屁股,又坐到了床


    沿上。


    徐立堂隻恨不得把他痛痛快快的踢幾腳,幹瞪了一會兒眼,卻轉身出門去了。


    九宣把遮著臉的書向下拿了拿,吃吃的笑了起來。


    遠遠的濃香四溢,九宣抽動了兩下鼻子,眉開眼笑的坐正直起腰,果然映雪


    翩然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仆婦丫頭端著精致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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