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鷺咬牙切齒,從未有過的憤怒。


    周澈也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


    他終於意識到,此次,怕是真的惹下大禍了……


    他的皇叔,他的君王,定不會放過他。


    ****


    在他們剛出楚州城時,另一批人馬到了張家。彼時,張家三口恰在收拾行囊,便要趕往老家,隱姓埋名度一世,行程被阻。


    看著不懷好意的擅闖之人,張大哥拚死護住了妻女,可是眼前人怪異無常,似乎並非衝他們夫妻而來,而是……


    幾道兇狠的目光攫住小倩,另外幾個壯漢將小倩的爹娘擒了,手腳動彈不得,跪在地上,口中塞著白布。


    在她父母的眼皮底下,奪了小倩清白。


    小倩娘幾乎昏厥,抱著小倩哭到失聲,二人幾欲赴死,卻被對方死死攔住。他們將刀架在小倩爹的脖子上,威脅他們,膽敢說出去一字,便要了三口的性命。


    小倩本不會說話,受此驚嚇,精神錯亂,癔症頻發,成了個實實在在的傻子。


    可是,這並非他們此行目的。


    偽造狀書,逼迫小倩爹娘畫押,三人被帶到皇宮,由嬤嬤驗明小倩確遭殘害,爹娘眾口一詞,含淚哭泣:“他是燕王府的人,皇上一定要給草民做主……”


    燕王府,燕王府。


    燕王府的人,除了他,還能有誰?


    九華殿上,皇上龍顏大怒,急火攻心,險些暈厥,幸好太醫常伴身側,半個時辰才緩過氣兒來。


    周圍,皇後的臉愈發陰沉,袖中的手早已攥緊。


    另一側,王貴妃臉上笑得藏而不露,溫婉含蓄。再另一側,低著頭唯唯諾諾的王軒,眼中卻劃過一道狠厲的光芒……


    真正的幕後兇手,便在身前。


    可是,張家夫妻,卻不能道出真言一字一句……


    口中的毒藥藏在齒縫中,“胡言亂語”一個字,便會有微小的暗器隔空傳來,擊中穴位。不用說,夫妻二人中毒身亡。


    而小倩,無依無靠,還不知能活到幾時?


    張嫂哭得心肝俱裂,一半是為了自己的女兒,一半是為了自己的良心。她身後高宇飛簷上的青天,她眼前寶座上萬人之上的皇帝,竟讓她覺得……人生從未有過的絕望。


    是非不分,黑白不辨。這世間,真就永遠,隻能如此嗎?


    太後聽聞此事,顫顫巍巍走來,可是看見皇帝的模樣,看見地下跪著的眾人……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什麽,還有什麽可說的?


    若是能說,若是可以挽迴,皇後也就不會幹坐至此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更何況,這欲加之罪,還是皇帝久盼也盼不來的。


    他豈能放過大好機會,放過懲治淩辱澈兒的機會?


    世子與民女,孰重孰輕,一眼見分曉。便是重罰,也不會重到哪裏去,頂多受些皮肉之傷罷了。


    可是,有的人要的,本就不是他們死。


    而是淩辱,羞辱,顏麵盡失。


    顏麵盡失!


    周澈跪在九華殿前,一聲不吭。廣闊無垠的天地中,他的身影依舊挺拔,依舊不低下一寸的脊背,寧折不彎。


    陰雲沉沉,風靜雲止。


    那個身影如此之小,如此之渺小。


    四十二鞭,每一鞭入骨。


    當初她在王府,求曲未得,於梅樹下冰凍成傷。


    今日,他在宮中為她挨這四十二鞭,無怨無悔。


    崔府聞知此事,丞相和崔承皓都急著要來求情,可是行至武儀門前,皆被內侍阻隔在外。


    皇後的容顏出現在闕樓上,眉目瞬間蒼老了幾分,對著樓下前的哥哥侄兒,微微搖頭。


    崔束不再前行,崔承皓亦沒了動靜。


    張鷺明知結果會如何,因此壓根沒來,此刻也不知身在何處。唯有東林郡王,從未露麵,從未交談,卻坐在酒樓裏,環肥燕瘦,美味佳肴,把酒言歡……樂極生悲。


    柳娉婷的琴,彈了一日,斷了好幾根。


    鞭刑,是大齊在整頓刑法之後,所留下來的,最殘酷的刑罰。鞭是竹鞭,並非軟鞭,一根竹上,便有短刺萬千,莫說刮人皮骨,便是輕輕碰上一下,也落得血珠冒出。


    “皇上,你果真要心硬如此麽?!”太後不忍直視,內殿內,老淚渾濁,“他再不濟,也是大齊的皇親,是為娘的孫兒!你若打死,便連我也打死!”


    “母後萬莫激動,保養身子要緊。”皇上麵無表情,望著殿外,吩咐婢女,“送太後娘娘迴宮。”


    “你……”


    “皇家的顏麵,全讓他丟盡了!母後,您今日為您這愛孫求情,明日便是為天下的浪子無賴求情!”


    天子發怒,眾婢皆跪。


    太後淡淡笑了,扶住宮女的手臂:“好,哀家迴去,這便迴宮去。”


    戌時,天色已晚。


    馬車輕輕搖晃,駛向那座府邸。


    車上,周澈靜靜坐著,閉眼,靠在窗邊。亦如她初次坐在他馬車裏,他亦是這般,閉目養神,麵容隨和。


    薛千在宮外等了一天,出了一天的汗。


    此刻,她在燭光搖晃中,凝視身側人的麵龐,終於淚如泉湧。


    這是倒了幾輩子黴?受傷還一起受……可憐家中的神醫了,醫她一個還不算,如今又加上一個。


    “我沒事。”周澈微微抬眼,輕笑,“你要哭到及時?”


    薛千的淚更洶湧了。


    周澈的身子往這邊靠了靠,倒下的姿勢,薛千明白其意,忙伸手接過來,讓他側躺到自己腿上,如此,還能舒服些。


    累,真累啊。


    他沒想過,今生還有如此累的時候……


    不過,後背卻已感受不到疼痛,心中也並不覺傷感,隻是腦中困頓,想要睡上一覺……


    薛千眼底下,便是被鮮血染紅的後背,被竹鞭劃破的外衣。鮮血淋漓,血肉模糊,滿室血腥味,一如當年那潑天的血紅……刺入鼻中。


    她的手一動不敢動,抿嘴咬牙,止住哭泣。


    “扶我起來。”半晌,周澈道。


    薛千輕輕將他從身上抬起,隻覺周澈的手微一用力,便坐了起來。伸手一攬,將她圈了過去。


    薛千猝不及防跌進他懷裏,臉頰發麻。


    她枕著他的肩,生怕觸及傷口,身子一直僵硬,不敢亂動半分。


    心卻逐漸安定了下來,終不再流淚。


    “我沒事,沒事。”他低聲喃著,昏昏欲睡。


    薛千苦笑,都到了如此地步,他還要裝,裝到何時?


    車身輕晃,一聲悶咳,短暫又急促。


    那聲音透過胸腔傳來,薛千一驚,便要起身。周澈的手卻按在她背後,一把又將她拉了迴去。


    “站了一天,累不累?閉上眼,快睡。”他說著,抬手,不動聲色地抹去了嘴角的一滴血,適才剛剛咳出來的。


    又不動聲色地放下。


    “受這無妄之災,你可曾後悔?”


    周澈笑了,不語。


    他本就不需要迴答,她也不需要他迴答……


    答案昭然若揭,再明白不過。


    “日後,我定為小倩報仇……”薛千低聲,咬牙而出,攥緊了手,“今日她所受的一切,來日,我便讓那惡人百倍償還。”


    “好,有誌氣。”周澈應答。


    可是驀地,他卻身子一震,睜大了眼。


    “怎麽?”薛千抬頭,聲音還帶著重重的鼻音。


    “小倩,張大哥……”周澈喃喃,一陣疾咳,拍門叫停,看向一側的馬車,“承皓,快去,去找張大哥,他們三個,務必……務必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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