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不說這曲藝之事啊,本宮還想不起來。”皇後顯得興致勃勃,眸光流轉,飄向周澈的麵孔,“本宮記得澈兒,好像也精通音律。倘使沒猜錯的話,玉簫便是你最拿手的,對吧?”


    周澈善簫,這是宮裏人人皆知的。


    十多年前,先皇尚在,彼時的皇上還是太子。先皇南下私訪,在鄂北偶遇一童顏鶴發的耄耋老人,老人精通音律,山上為居,仙鶴為伴,常常玉笛在手,竹下彈琴,怡然自得,過著仙人般的日子。


    先皇景仰老人,懇求他隨駕入京。


    老人入京後一直住在國子監的文軒閣,在文軒閣,終日被皇子皇孫圍繞。念書之餘,他便教那些孩子們樂理,周澤等幾個皇孫,雖是頑童小兒,卻沒一個不曾受過老人的惠澤。


    兩年未及,老人逝世。


    先皇大慟,竟連續三日未上朝,群臣莫不驚詫。


    未過多時,先皇駕崩,太子即位。


    而周澈,便是在此之後,以玉簫著稱的。


    太後似乎也想起了什麽,道:“對,對,哀家也記得。澈兒簫吹得好,你要不說啊,哀家都忘了,許多年沒聽澈兒吹簫了。”


    “這好說,”皇上笑笑,“母後若想聽,何不讓他吹一曲?”他看向周澈,“你可願,為太後及眾卿,吹簫一曲?”


    周澈自然答應,可他身上並未帶簫,皇上便命人去拿了一支。隨後他起身,在滿庭坐席之中長身玉立。


    四周大臣低聲議論,無不帶著讚許目光——今日一宴,不僅聽了聞名江南的千雪,還要聽燕王世子簫聲,自然興奮。


    “我記得多年前,世子爺還小,整日拿著簫呢,不離身……”


    “是啊,當年我進宮議事,見眾皇子玩鬧,獨他靜坐一處,隻顧玩弄那樂器……”


    “咦,我怎麽不知道,那後來為何不吹了?我是從沒見過。”


    “何事都要讓你見了,那才奇呢。”


    “你看李大人說話……”


    底下一陣笑聲。


    皇上麵色無異,唇角帶笑,似要好好欣賞一番。太後的目光則一直在她那孫兒身上,從周澈起身至此,她的眉眼裏盡是疼愛。


    張鷺端起一盞酒,帶著玩味望向周澈。


    真是一出好戲啊。


    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


    這家夥的簫怎麽樣,他可要好好聽聽……


    唯有崔承皓,此心意全不在此,目光如火般,一直灼灼盯著薛千。


    薛千知道有人盯著自己,卻一直垂著頭,佯裝不覺。


    一曲簫聲響起,悠遠寧靜,如泣如訴。簫聲不同琴音,不同琵琶音,和笛子也不大相同,更多的是淒清、幽雅,如寒冬時節天上的冷月,如瀟瀟暮雨中飛過的寒鴉,何種曲子,似乎到了簫上,都會變得多幾分哀婉。


    而他這首曲子,從起調之初,便帶了一腔悲傷之氣。


    樂曲如燕,繞梁不絕,樂曲如絲,纏進人心。


    直吹得人心中哀痛,仿佛渾然不覺中,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變故,變故之後,隻剩落寞與哀傷。


    元辰大典的日子,這曲子,著實不應景。


    皇上的眉頭不經意間擰了起來,眼中浮現一抹不耐煩。


    可誰承想,這如泣如訴的曲子,卻又不完全幽怨,到了傷心之處時,忽然急轉渾雄激昂。從那一輪冷月變成了大漠的落日,從那一簾暮雨變成了邊疆的狼煙,從那一聲寒鴉變成了戰場上的號角。


    如此詭譎多變,如此驚心動魄,如此牽動人的心腸……


    若非親耳聽見,他們是不會相信,這是由一支樂器吹奏出來的。


    太後和皇後聽得連連點頭,莫不讚許。群臣也皆連連稱讚,撫須微笑。


    張鷺放下酒樽後,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一轉,忽然從周澈身上,移到了角落那女子身上。


    他原本想著,周澈吹得這樣好,在座最懂曲子的那一人,對此會有如何反應。


    可當他轉過去時,卻看到了令人驚訝的一幕。


    那女子,竟在哭泣。


    ……


    她低垂著頭,努力憋住眸中淚水,可那眼淚壓根不聽她使喚,從通紅的眼眶中簌簌滾落,落在了輕紗的衣袖上。


    衣袖下,是那雙狠狠攥緊的玉手。


    她攥得通紅,手指關節發了白,可絲毫不覺疼痛。


    淚水如玉珠,在她嬌美的麵頰上滾落,胸口一起一伏,壓住了胸中而來的悲鳴。


    不知怎的,張鷺看到這副景象,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便是讚歎:好一幅梨花帶雨圖啊,美人飲泣,獨立成風。


    可他麵上並不顯露,緩緩吐出一口氣,收迴了目光。


    難道,是這女子看到有人比她曲藝更好,心中不甘,悲憤落淚?


    那也未免太小心胸了。


    也罷,女兒家的心思本就細如銀針,他猜也猜不懂。想至此,便輕輕一歎,繼續看聽蕭樂。


    周澈的曲子,到了此刻,恰好結束。


    他將玉簫遞給旁邊的公公,重新歸座。


    “好啊,好!燕王世子果然吹得好!”有大臣說道。


    掌聲轟然響起。


    皇上輕輕一笑。


    太後臉上滿是欣慰,心滿意足地收迴了目光,“皇上覺得,澈兒的簫吹得如何?”


    “自然是好。”


    太後點頭。


    座下,薛千抬手拭淚,不敢抬頭。


    她懷抱著琵琶,琵琶在她手裏輕微搖晃,似要掉在地上。


    這一個動作,被崔承皓看進眼裏,也被心細的皇後看進了眼裏。


    “千雪。”皇後叫道。


    薛千斂容,跪在地上,“民女在。”


    “你為何而落淚?”皇後柳眉微揚,盯了她半晌,“是有何心事,還是有為難之處,不妨說來,免得落了聖上苛待你的名頭。”


    此言一出,先前不曾顧及她的皇上和太後,也都朝她看去。


    “民女不敢。”薛千趕忙叩頭。


    皇上低聲叫她:“抬起頭來。”


    薛千抬起頭,縱然方才已擦過,可那眼角一片,仍有水光微紅。


    “這是怎麽了?”太後蒼老的聲音略微緩慢,“難不成,宣你入宮,還委屈你了?”


    皇上冷冷睨著她。


    元辰之日,一個卑賤之女在宮廷落淚,如此晦氣,豈能不氣?


    “皇上恕罪,太後恕罪。”薛千放下琵琶,仆倒在地,“民女,民女隻是……”


    “什麽?”皇上明顯多了一絲不耐煩。


    崔承皓心頭吊起,兩手緊緊攥住,卻是不敢發一言,後背僵硬發抖。


    一時,座中之人屏氣凝神,氣氛又開始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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