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雪樓內,這幾日凡是來過問千雪姑娘的,黃麗娘皆以“千雪被貴人請走,許久方歸”為由,一一遣散了。旁人也都知道,千雪本就不易出麵,又經常去遊山玩水,此刻被一貴人請走,便也不多驚訝了。


    而那貴人,不問也知道,定是當日鬧得沸沸揚揚的裕濯王世子了。


    鄭青每日閑來無事,便往那嵌雪樓門口過一遭。也不進去,就站在門口片刻,便又折返迴去。


    方遠算是看明白了,每日世子爺不往這邊走一遭,便是不正常了。他也提醒過自家主子,千雪已經不在了,可鄭青迴的話卻是:“我隻是閑散經過而已,你哪隻眼看到我特意過來了?”


    我兩隻眼都看到了啊,方遠心裏嘀咕道。


    不久之後,裕濯王世子禦馬南下。


    不過,不是因為歸期到了。而是因為,家中快馬傳來的一封信……


    信上隻有八個字:


    汝父病重,速速歸家。


    ……


    自此之後,嵌雪樓平靜了兩日,可沒過過久,又一件大事被炸了出來。


    這件事幾乎沒把嵌雪樓鬧翻天……


    夏蓮一個老相好,是泉州有名的一富商大賈,前年初來金陵時遇見了夏蓮,自此之後二人便來往不斷,如蜜裏調油,甚是情投意合。那商賈姓齊,平日本就因商事不斷出行,每每來金陵,必要過嵌雪樓一趟,而每次來,便會帶各種珍奇寶物給夏蓮。


    那商賈放下話來,說要贖迴夏蓮,就在前幾日,又來嵌雪樓問了黃麗娘一遭。


    可黃麗娘是何等人啊,早就見慣了這些風月場的老手,她待夏蓮自是好的,因此絕對沒有放鬆的念頭。就是想著再等等看,若是這位齊商真的有心,那她自然沒有不放的道理。


    像她們這些女子,明媒正娶是不可能了,可若是能做個小妾,安安穩穩度過這一生,便是再好不過的。


    齊商見黃麗娘口頭鬆了,便尋隙將夏蓮帶了出來。那幾日黃麗娘正為千雪離開一事而惶惶不安,終日不似以前那般細心謹慎,也沒甚注意,隻當夏蓮隨幾位客人出去遊玩了。


    齊商帶夏蓮迴了泉州,因顧及家中主母,便在宅外另買了一小宅,讓夏蓮暫時居住。


    先頭十幾天還好,夏蓮雖心性極高,可也知道自己身份卑賤,如今過一日算一日,隻看將來造化了,自然不敢奢求什麽。


    可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


    齊家主母得知後,怒不可遏,當下叫來了娘家兄弟,衝進那小宅裏又是摔又是罵,攪得一團亂。出口更是汙穢不已,惡毒至極。


    夏蓮哪受得了這個?人家罵她一句她還能忍著,可再罵第二句便沒有忍的道理了,當下不僅不順勢服軟、求人家原諒,還聲色俱厲一口口頂迴去。


    最後的結果便是,夏蓮被齊夫人的娘家兄弟,打得頭破血流,模樣幾乎都認不出,被齊老爺遣人送了迴去。


    那娘家兄弟自然不肯善罷甘休,一路竟跟著夏蓮的馬車來到了金陵。


    待齊老爺的人一走,他們當即闖入嵌雪樓開砸,誰都攔不住,最後砸的是烏煙瘴氣、一塌糊塗……


    砸完之後,齊夫人的氣可算是消了,娘家兄弟拍拍手,盡興而歸。


    此刻,夏蓮正躺在床上,周圍圍著幾個姐妹,以及黃麗娘。


    她鼻青臉腫,眼神呆滯,直挺挺躺在床上,任憑黃麗娘如何喂藥、姐妹們如何問話,也不答一言一語,仿若死人一般。昔日姣好美豔風情萬種的麵龐,此刻完全變了樣,依稀能分清楚五官來,姐妹們初見時,幾乎都認不出來。


    認不出來,也不敢問。


    這哪能是夏蓮啊?哪能是那個趾高氣昂心如玲瓏般的夏蓮啊。


    “夏蓮,你說說話,你不說……十三娘心裏也難受……”黃麗娘勉強笑著,抬手擦了擦眼角。


    身後秋葵等人也紅了眼眶。


    夏蓮仍直直望著頭頂床帳,床帳上垂下的粉色流蘇隨風輕輕搖晃,窗口飄進來梔子花的清香。


    她的臉,怕是徹底毀了。


    一個青樓女子的臉毀了,還如何生存的下去?


    盡管她知道,黃麗娘不會拋棄她,嵌雪樓不會不管她,可是……那是她們待自己的好,於她自己呢?她自己這一輩子,就這樣帶著罵名、帶著對嵌雪樓的愧疚、帶著對負心人的憤恨,苟活一生?


    其實罵名倒也沒什麽,總之此生不可能是清白的了,多一條壞名聲也無所謂。


    可是這辱,這氣,這恨……


    卻是不能輕易忘卻的。


    想著想著,她自眼角流下一滴淚來。


    “這有什麽啊,誰說咱一輩子非得靠男人了?”一姑娘忍不住道,“夏姐姐,你別心太窄,也別灰心喪氣,這事過去就是過去了,不會有人記得的,重要的還是過好眼下,你說對嗎?”


    “是啊,她說得對。夏蓮,再不濟還有咱們姐妹呢,還有咱們陪著你呢。”


    “咱們才不像男人薄情寡義,你若信咱們姐妹,就點個頭。”


    夏蓮不動,可卻忍不住閉了眼,眼角淚水肆虐。


    “而且我看,是那齊夫人太仗勢欺人,仗著自家兄弟多,就把人往死裏打!哪有這樣打人的?要不是咱有冤無處申,非得去告他不可!”


    “告?怎麽告?”一女子苦笑道,“咱們這些人,吃了多大的虧,也得打碎牙往肚子裏咽。有苦說不出,有冤無處訴,這就是咱的命。”


    “所以說,要認命。”


    屋內一陣唏噓,安靜了片刻。


    “其實人活一世,不一定非要爭口氣,能安順無事過完這一輩子,也就可以了。”又一人說道。


    “可若是這樣,和牲口又有何區別?”


    “怎麽就成牲口了?”


    “行了,別說了。”黃麗娘一放藥碗,怒聲道。


    眾姐妹閉了嘴,可心中仍憤憤。


    黃麗娘雙唇緊抿,攥著衣袖沒說話,心裏卻在迴想方才那些話。


    要想揚眉吐氣,要想爭一口氣,還得在世間有了權勢才行。


    可權勢,又是哪能輕易得的?


    其實倘若深想一想,也不是不能,隻是……隻是時間問題,和運氣問題。如斯想著,黃麗娘展開了眉頭,扭頭轉向北麵的牆上,不知在沉思什麽。


    “夏蓮,你聽著,若有機會,十三娘一定替你出了這口惡氣。”她迴首說道。


    出了這口惡氣……


    夏蓮仿若未聞,隻當是十三娘寬慰她了,對於她們這些人,哪有出惡氣的時候?


    就算有,也是下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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