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這輩子到現在雖然時日不長,卻已犯了很多錯,如許多錯誤,有些可以避免,有些不能避免,有些則根本避免不了,還有些過去沒避開,今後可能還會犯下去。正如我們教授所說:生活就是在栽跟頭,假如不會栽跟頭,日子會過得很淡,生活便不叫生活。

    這話說的很實在,依推測,不僅僅是我,還包括教授,大家以前都在栽跟頭,或許正在栽跟頭,或者將不停的栽下去。至於何時是盡頭,大家心裏都沒底,而這就叫生活。我和無數難兄難弟則是一群在這個怪圈中奮力掙紮又苦不堪言的的倒黴蛋,當然掙紮中最感覺吃力的那個倒黴家夥卻是我,從始至終遍布黯然神色。

    綜觀我以前所犯的錯,有輕有重。譬如:小學三年級我一拳打腫一位小朋友的眼,使他的眼眶黑黑的。

    這人從小嬌生慣養,喝上好牛奶長大,好似一塊剛挖出來的嫩蓮藕,皮膚白皙細嫩,勝過我們那一帶的女孩兒——我打他一拳前,為滿足好奇心理,先試著捏了一把,果然滑不溜手;比我先前趁全校組織看電影,暗地裏占便宜,在禮堂黑暗中摸過的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子的臉蛋還滑膩;自從這位眼睛像個愛梳妝的女人精心化妝、補上一層淡淡黑中泛青的迷人彩色暈圈後,兩者不同的顏色積一身,相得益彰,亦增嫵媚,可與國寶熊貓媲美;以至於一段時間內,我們那一塊的愛美的女孩子全願意和他玩耍,單以這點,他該感謝我才是。

    但那個小朋友的家長不能明白我的好意,並拒絕了我的好意,找上門,不依不饒。於是為了解人家怒氣,為了立威,我被我爸爸強行橫托著,扒掉褲子,使我結結實實挨了一頓痛打。

    僅此推斷,做好人做好事未必有好結果,未必有好報。在我九歲那年,我即明白了這個道理。把時光推移到現在,我偶施援手,為人幫點小忙,從沒奢望人將會對我表示半點感激,趁早飄飄然走了,不留名不留姓最好,以免人家小瞧,以為居心叵測,是衝著圖報而伸出援助之手的。

    事實上,確實很少有人會特地迴過來表示感激。現在翻臉比上桌子打麻將翻牌快,感恩比起忘恩負義就更快了。我不求人迴過來感激,但求不被人反過來倒打一耙,恩將仇報,衝這點我應該感天謝地了,我該像我媽媽一樣逢廟宇必捐獻香火錢,燒幾柱高香才對。

    與我上輩人相比,僅這一點,我便比我爸爸高明不少。我年僅九歲時,便清楚地看透這一點,但我爸爸直到二十多歲時才從深刻教訓中領悟出來,當然有話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確實應該比我爸爸更快、更好地領悟到這點。

    二十多年前,我爸爸還是大好熱血青年,真正紅旗下長大的一輩人,沒受到半點雜質汙染,篤信一切美好和光明。當時見有流氓搶人自行車,自告奮勇上前給人解圍。但被搶者反過來說我爸爸多管閑事,然後一批流氓看情況,趁機起哄,圍過來將我爸爸揍一頓好打,那人僅僅木然呆在一旁瞧著,好似看一出香港新出的精彩紛呈的武打片;我爸爸被打青了臉,灑出最後一滴年青人的熱血,這人依然木木呆呆,仿佛僅僅在寺院中看一尊早已失去神韻的青麵獠牙雕像,事隔幾百年了,雕該塑像的匠師與該寺院當時的主持俱已謝世,這尊塑像色彩斑駁與否,是否該修繕,關自己何事。

    因此我爸爸是被人痛打之後,才斷然領悟到是自己自找,不怨他人。 自此之後,我爸爸不再是個衝動豪興的年青人,他灑盡了最後一滴年青的熱血,他不再年青,再碰到許多常人不能忍受的事, 也能安之坦然,好似一個閱盡人事滄桑的老者,對一切視之過眼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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