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頭的沉默,終究擋不住鄉親的執拗。他剛迴到鎮子上,祡四等人便綴著他的腳跟追來了。


    這些人來到婉兒家,就像主人般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或者炕上,指著鼻子數落婉兒不該誘惑少不更事的虎頭,決意要打散這門親事。


    婉兒先前還陪著笑,好茶好水地伺候著,後來見這些人不知道進退,也就變了臉。


    “我說老幾位,”婉兒說道,“你們要是真的拿虎頭當寶貝,為什麽不把自己的閨女許給他?這麽個精壯小夥子,要容貌有容貌,要力氣有力氣,人家誠心跟你們結親,你們卻嫌他窮、無人幫襯,想怎麽嫌棄怎麽嫌棄,如今見人家要結親了,卻不憚勞煩地跑來攪鬧,到底安的什麽心?”


    一番話,說得祡四等人大眼瞪小眼,有些張口結舌。幫著虎頭提親的高老漢,因祡四不允虎頭跟小琴的親事,心中早就憋著一股火。這迴祡四動員鄉親們來論理,大家都出動了,高老漢不得不跟著來,內心卻是老大地不高興,聽婉兒出言訓斥祡四,由不得有些幸災樂禍,兀自拿眼睛瞟著他,等待他的反應。


    沉默片刻,連咳幾聲,祡四開言道:“這位姑娘,話不是這麽說。虎頭結親本來是好事,若是娶個正經人家的閨女,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又何必跑個幾十裏路來說三道四?”


    婉兒因祡四語帶侮辱,越發生氣,指著祡四的鼻子喝道:“好個老不死的,說誰不是正經人家的閨女呢?你親娘祖奶奶才是!就算你家閨女是正經人家的閨女,你肯讓她嫁給虎頭嗎?你要是願意,老娘甘願退出,可是你做得到麽?”


    祡四被婉兒嗬斥得連連後退,又被婉兒將了一軍,神情既狼狽又尷尬,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其實,出發之前,眾人合計過,為了不敗壞虎頭乃至山裏人的名聲,不如索性讓小琴嫁給虎頭,讓虎頭當個上門女婿。祡四猶猶豫豫地答應了,無奈小琴卻堅執不肯。她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本來就是小孩子心性,虎頭起初提親的時候她還是無可無不可的,可是當自家爹娘對著高老漢數說了虎頭那麽多不是之後,虎頭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當即坍塌下來,她已經認準了虎頭不是結親的對頭,因此死活不答應。


    見祡四變顏變色地半天說不出話來,婉兒很是鄙夷,指著院子說道:“老幾位,老娘這裏不是客舍、誰想來就來。你們要是沒其他事的話,那就趕緊滾吧!”


    弄得這麽沒臉沒皮,眾人早就坐不住了。高老漢率先起身,衝著祡四等人說道:“還不趕緊走,在這裏等著人家罵遍祖宗十八代不成!”


    眾人無奈,隻好灰溜溜地出來,於路唉聲歎氣不止。


    虎頭先前對婉兒的印象隻是溫婉可人,此刻見識了她的刁鑽潑辣,其實倒也沒怎麽吃驚。一個在鎮子上過活的寡婦,倘若是處綿軟,豈不是要處處受人欺負?剛強自處方是生存之道。便是他自己,先前軟弱可欺的時候,曾經受過李二等人的不少窩囊氣,而今自己變得強大了,李二之徒方才退避三舍,不敢再來招惹。世人往往是這樣,在弱者麵前是龍,在強者麵前是蟲,如果以為對方好惹,就會下狠手欺負,而如果認為對方招惹不得,那就會像小鳥一般乖巧。


    經曆過這番風波,虎頭跟婉兒成就了姻緣,尋常頗為恩愛。那些先前曾經登門的男人,眼見婉兒這一塊鮮肉被虎頭這個鄉野小子獨吞,都有些不甘心,大膽些的上門試探,被虎頭碰上,揍得鼻青臉腫,再也不敢胡來了。膽子小的,便動起下三濫的心思,胡亂編排婉兒的風騷事體,指望把二人攪散了,自己好乘虛而入。怎奈虎頭對那些閑言碎語聽而不聞,時間一久,那些人也便沒了興趣。


    成親之後,虎頭真正體會到了自家女人的溫柔賢惠。婉兒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把院落重新改造一番,辟出一個豆腐坊,讓虎頭做了掌櫃,虎頭從此以後再也不用遭受風吹日曬、幹那些砍柴種地的辛苦營生。


    磨豆腐、賣豆腐雖則多少也有些辛苦,但是跟以前那些營生相比卻輕鬆得多,況且這原本就是小本買賣,夫妻二人也沒指望靠它掙什麽大錢,能夠維持日常用度就好。


    婉兒努力扮演著妻子的角色,對虎頭照顧得很好,白天不時奉上一碗熱茶,飯時奉上一口熱湯熱飯,晚間更是傾盡溫柔服侍著丈夫。


    一年半以後,一個新生嬰兒呱呱墜地,夫妻二人不免驚喜。因為是個女孩,便取名小喜。虎頭勞作之中,往往忙裏偷閑逗弄小喜一番,體驗做父親的快樂。


    婉兒見虎頭對小喜恁般喜愛,一日晚間對虎頭說道:“夫君,咱家當下的日子,靠的是兩樣東西,一是那盤磨,你用它磨豆腐賺錢,二是那把刀,我用它做飯喂飽你這個大肚漢。不如咱們就拿這兩樣東西賭賽一番如何?”


    虎頭被她說得一頭霧水,說道:“這兩樣東西,壓根互相不沾邊,怎生賭賽?莫非你要用刀去砍磨,或者拿磨去壓刀?”


    婉兒展顏一笑:“豈有此理,你這想得太歪了!奴家是說,咱們各自用自家所用的東西調教小喜,等到她會說話的時候,看她到底先說哪個字。要是先說刀,就是我贏,先說磨,就是你贏。”


    虎頭方才釋然,說道:“這有何難?隻是咱們雖然是夫妻,誰贏了也應該有些彩頭。”


    婉兒爽利迴應道:“那是當然,必定會有彩頭!”


    虎頭追問道:“我贏了的話,究是何等彩頭?”


    婉兒笑道:“奴家這貌美如花的身子歸了你,這就是最大的彩頭了,難道你還打算娶個二房不成?”


    虎頭也笑:“說得也是,總不成守著你這如花似玉的老婆,我還打算娶個二房!”


    虎頭是個認真的人,見婉兒自打夫妻二人商定賭賽之後便經常在小喜跟前念叨刀字,也就時常在逗弄小喜的時候反複對她說著磨字。


    街坊們見夫妻二人鎮日對著孩子念叨這兩個字,都有些不解,老成持重的顧自內心納罕,那好奇心重的便湊過來詢問。


    婉兒往往說道:“咱這小門小戶的人家,看重的是當家的營生。我那夫君,靠磨豆腐維持全家生計,告訴孩子個磨字,便是要她自幼就知道這是咱的根本。奴家靠一把刀操持家事,一日三餐離不得手,這也是活命的根本呢。”


    街坊們聞言,納罕之心立時消散,紛紛稱讚小夫妻有遠見,是認真過日子的人。有的人迴家仿效,幾天之後便沒了興趣,隻好作罷。


    小喜一天天長大,跟尋常孩子無異,隻是到了別人家孩子呀呀學語的時候,小喜卻金口難開,連個模糊的字眼都吐不出來。


    夫妻二人甚為著急,心想,這個孩子莫非是個啞巴?那樣的話,這場賭賽可就毫無意義了。


    虎頭因此放棄了賭賽的念頭,閑暇之時抱著小喜遍訪鎮上的醫家,指望治愈小喜的啞巴症候。


    婉兒卻不甚著急,說道:“小孩說話晚些,也算正常,你這麽沒頭蒼蠅似的亂撞,能撞出什麽來?不如順其自然,該說話的時候她自然會說。”


    虎頭明知婉兒說的話有道理,可就是放不下心。


    山裏人盡管跟虎頭斷了聯係,仍然時刻關注著他的情況,輾轉打聽到小喜是個啞巴,祡四便對鄉親說道:“看看,我說什麽來著,你們說這是不是報應?虎頭娶了暗門子女人,自家沒落下病,這孽緣反倒報應到自家孩子身上了。高大哥,你當時對我一百個不滿,說虎頭如何如何好、我如何如何不長眼,現在應該後悔說那些話了吧?”


    高老漢吧嗒吧嗒吸著旱煙,迴懟道:“祡家兄弟,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誰家孩子沒個病沒個災的?要說那是報應,十家倒有九家遭了報應。比如你家小琴,嫁到三十裏堡孫家,生出的娃娃不也是六指?按照你的說法,你這是遭的什麽報應?”


    祡四兀自不服:“高大哥,你這話說偏了呀!娃娃六指,那是福報,跟啞巴那孽報相同?我祡四從來沒做過什麽虧心事,什麽孽報能報到我頭上?”


    高老漢不願意跟祡四頂牛,不再搭腔,隻顧專心抽旱煙。


    時光荏苒,轉眼之間小喜已長到三歲。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有了說話的跡象,不過發出來的隻有一個啊字。


    婉兒對虎頭說道:“怎麽樣,奴家說得沒錯吧?這小喜說話,就像驢叫一樣,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你是不是被驚到了?”


    虎頭說道:“都驚了三年了,早就不吃驚了。這三年來,你還一直想著賭賽的事,不停地跟孩子念叨那個字,可算有耐心。”


    婉兒白他一眼:“那當然!這件事非同小可,沒耐心怎會有迴報?你平時也該多跟孩子念叨念叨,省得輸了沒臉麵。”


    虎頭敷衍地答應著,跟小喜玩耍的時候,偶爾也念叨念叨那個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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