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 施無為就已經劈好了柴,燒好了水,揉好了麵, 蒸上了鍋,還把幾個空了的鹹菜缸子刷了, 把昨天晚上挖迴來的蘿卜的葉子全都洗好切好抹上鹽,放在一旁殺水, 等到下午他迴來, 這蘿卜葉子就可以和到麵裏烙餅了,這就是明天大家的飯了。


    這些全都做好了, 他才趕緊就著燒鍋時盛出來的熱水把頭臉手腳等露出來的地方洗幹淨, 頭發也用水隨便抹了一遍, 以免剛才劈柴幹活時染上了灰土。


    等這都幹完了,他才從廚房出來, 站在黑洞洞的走廊上穿衣服。


    穿的是代玉蟬替他燙平整的灰格子襯衣,還有一條馬褲, 還有一條黃色的領結, 一雙羊毛襪子。


    跟這套搭配的是一雙小羊皮靴子。


    他穿的時候仔仔細細, 認認真真, 比做飯的時候小心多了。


    這一套不是他搭配的,而是代玉蟬替他搭配的。


    衣服也不是他的, 據說是代玉蟬以前的父親的。她父親留下的衣服有一些給了蘇純鈞,剩下的蘇純鈞穿不了,現在就翻出來改一改給他穿了。


    張媽一直念叨, 說都是多虧了她才把這些破爛都帶過來了,破家值萬貫,不能嫌麻煩, 等要用的時候找不著更著急,現在這樣不正好嗎?


    他就謝謝代玉蟬,再謝謝張媽。


    黑洞洞的走廊裏也沒個鏡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穿上去是什麽樣。


    不過,用代教授的話說,他現在長進多了。


    他以前就知道女人的衣服樣子多,年輕女孩子要想好看就要穿紅色的衣服,越紅越好看。男人的衣服不就是那一個樣的嘛。


    可不知從何時起,他就開了竅。他知道這男人的衣服也有許多講究,真講究起來一點也不比女人的少,而且因為男人不能像女人似的張揚,所以都在小細節上講究,這才能顯得出人才來。


    蘇純鈞說都是他的功勞,他覺得才不是呢,就蘇純鈞那個騷包樣子,他哪裏會跟他學?


    這都是小蟬教他的。


    自從他認識小蟬以後,就覺得這天是亮的,風是柔的,花是五顏六色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了不同的意義。


    何況這衣服是小蟬給他燙的呢,小蟬還教過他怎麽穿。


    施無為幸福的穿好衣服走出來,就見代教授已經搭著外套在等他了。


    代教授指著沙發上的一頂帽子說:“別忘了你的帽子。”


    施無為拿起來那頂鴨舌帽扣在頭上,據說英國人出門都帶帽子,所以他也要戴。


    代教授戴的是一頂爵士帽,相當正式。


    外麵的天麻麻亮。代教授掏出金懷表看了一眼,對他一勾手指頭,道:“快走,還要去把校長的車開出來。咱們走快點,早點上路,少遇上幾隊憲兵。”


    施無為深吸一口氣,跟在代教授後麵,踩著夜色出門。


    這幾天他可是開了眼界了。


    開上校長的汽車,他們一溜煙的就竄上了街。


    汽車原來前後左右都掛著日本的小旗,代教授把前麵的兩麵換上了英國的米字旗,車牌摘了,換上了英國國旗做的車牌——這是代教授帶著他做的,上麵的畫是拿油漆畫的,數字寫的是英國的一個郵政區號。


    代教授說他這是欺負外麵巡邏的憲兵不懂,就是碰上日本人,那日本人也未必懂。


    代教授:“出了學校,你跟我都要說英語。”


    為什麽要講英語呢?


    因為代教授帶著他在騙人!


    他們假裝英國人騙人!


    騙的還是英國人!


    第一天,代教授告訴了他一件往事。


    代教授說,他當年留學去讀書呢,其實就是靠一份假的身份證明和一份真實的信件才能成功入學。


    那時候,大清還在,中國的銀子和金子在全球都很好使。因為當時城市裏很流行有錢人送子弟去留學,大清官府也送官員去留學,他的少東家,就是油坊的少東家,大概以為這是一條登天捷徑,就找了英國人的買辦,用銀子和金子替他開路,要送他去留學。


    少東家沒告訴他,等船票到手,少東家假裝說要去進貨,把他騙到城裏,騙到碼頭,騙上船,然後就把留學的這一套東西往他手裏一塞,再把一箱金子往他腳邊一放,笑著說玉書啊,去吧,去讀外國的書,讀好了迴來當大官啊。


    少東家說,他是奴隸出身,就算消了他的奴籍,日後他也難有作為。但少東家發現留學很流行,很多大官的孩子和有錢人子弟都出去留學了,中國跟外國的通商越來越多,日後肯定像這種留過學的人才肯定是很吃香的。


    少東家說,你隻要去留了學,考個外國的秀才迴來,你就一定能當中國的官了,到時你當了官就可以庇護我家了。


    代玉書就這麽被哄上了船。


    施無為都聽怔了。


    代教授陷入迴憶之中,帶著懷念與敬佩說:“少東家講的沒有錯,之後的情形確實就如他說的一樣。我留學迴來,確實是可以當官了。”不過不是當大清的官,而是國民政府的官。


    雖然他並沒有去當這個官,不過少東家也並不在意。


    可少東家有一件事沒料到,就是留學並不像那個英國人買辦說的那麽簡單。英國的學校並不收平民,外國人能去留學,要麽是拿著大清政府的身份證明,要麽就是去上一些假學校。


    真正的英國學校,是捧著金子都進不去的。它需要身份。


    代教授沒有身份,他是中國人。


    但巧了,那個英國人買辦,是個騙子,是個手段極為高超的騙子,而且十分的大膽。不但大膽,他還很講信譽。


    他在船行在海上的時候,把實情告訴了代教授。


    他說,你不能上英國的學校,因為你沒有身份。但我是個有商業道德的人,我是收了錢的,所以我會幫你進入你的學校,隻是你要照我說的去做。


    他讓代教授成為一個名叫“黑德藍”的人的養子。


    這個黑德藍,他曾經上過約翰公學。


    黑德藍欠了這個英國買辦的錢,願意替代教授偽造身份。


    代教授可以用黑德藍養子的身份進入約翰公學就讀。


    這個養子非彼養子。


    代教授:“養子,指的就是情人生的孩子。”


    黑德藍當然是個貴族,雖然家產都叫他敗光了,但也不能否認這個家族曾經是有幸可以參加皇室的後花園下午茶的。


    ——雖然參加的人可能有三四百個。


    不要以為下午茶就是小桌子三五個人,那可能是數百張小桌子,人數乘以一百倍。


    畢竟是皇室,就是要與眾不同。


    某年月日,黑德藍在年輕時遇上了一個美麗的中國貴族姑娘,中國人管這種有高貴身份的女人叫“格格”。黑德藍就遇上了一個格格,並與其相愛,格格就替他生下了代教授,然後格格就去世了。黑德藍不想讓情人的血脈流落在外,以養子的身份將他接迴了家,並給了他大筆的財產。


    這,就可以解釋代教授為什麽是英國人卻有一張黃種人的臉,因為他長得特別像“格格”。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黑德藍先生會將這個孩子送到約翰公學,因為這是他曾經上過的學校,他想讓他的兒子也在這裏接受傳統的教育。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代教授需要在上學期間一直扮演另一個人而已。


    為什麽他會有那麽多金子?


    那是因為黑德藍先生非常寵愛這個孩子。


    為什麽據說很寵愛他的黑德藍先生一直不給他寫信也不來看他?


    那是因為黑德藍先生要顧忌他妻子和繼承人兒子的情緒。


    你見過黑德藍先生的妻子和他的繼承人長子嗎?


    代教授:“那當然沒有見過,因為我一直生活在別的地方,由傭人照顧。”


    他成功扮演了這個身份,而黑德藍先生在他上學期間不幸在印度染上疾病去世,而他沒有被通知迴去參加葬禮,死訊都是同學告訴他的。那段時間,代玉書不得不扮演一個失落的孩子,他錯失不止是父親的葬禮,還有可能會留給他的大筆遺產,他沉痛的悼念了他無緣的父親,收獲了許多同學的同情與安慰。


    當然,黑德藍先生早在破產後就與妻子離婚了,兒子也早就不認他這個父親,他還有兩個女兒,也都早早出嫁。黑德藍先生之所以會欠那個買辦的錢,正是因為他想借錢去印度淘金,想發一筆大財。但顯而易見,印度的水土並不適合黑德藍先生。


    這些早在他下船前,那個講信譽的買辦先生早就都告訴他了。買辦之所以敢讓他假冒黑德藍先生的養子,正是因為不會有任何人來揭穿他。隻要他不露餡,這個騙局就不會被拆穿。


    可就算是這樣,那個買辦也並不相信他不會露餡。


    一個從沒走出過小鎮的中國奴隸,隻憑跟傳教士學的一點英語就可以冒充英國人嗎?


    買辦並不在意他被拆穿後是死是活。他的信譽隻到他成功入學為止,至於他能不能在學校活下去,那就不是他要負責的了,他的信譽沒那麽多。


    少東家對外國的學校完全不了解,他盡力做到了所有的一切,將他以為最好的禮物送給他聰明的朋友。


    代教授:“少東家送給我的那一箱金子,幫了我的忙。”


    一開始確實戰戰兢兢,因為他真的什麽都不會。但幸好英國學校一開始的學習也並不高深,反而是社交活動更多一點。這恰好是他擅長的。打馬球、射箭、遊泳、長跑、足球……等等,他有的就本來就擅長,有的雖然不會,但隻需要花一點時間就能變得精通。


    他結交同學,討好老師與教授,成功的扮演了一個小公子——這要多虧了少東家的言傳身教。


    代教授對施無為說:“無為,你要記住,等你到了英國以後,你也要扮演你的角色。假如你失敗了,被人發現了,揭穿了,那受害的不止是你自己,還有跟你一起去的小蟬。你必須保護她,你明白嗎?”


    施無為緊緊抓住鴨舌帽的帽子邊,慎重的點了點頭。


    代教授把車停在銀行門外,印度門童衝過來對他鞠躬。


    “記住,你要好好的跟我學。”代教授用英語說了這一句,推開車門走下去,一眼也不看那個印度門童,大步的往前走,還對跟在後麵的施無為喝斥了一聲:“快點,跟上來。”


    施無為也爬出車,他看著那個鞠躬站在那裏的印度門童,深吸一口氣,手在口袋裏掏了掏,摸出來一枚五便士,一彈,硬幣就衝著印度門童彈過去,門童趕緊伸手去接,施無為想幫他,可是臨時想起來,就退後一步,看門童從地上撿起硬幣。


    代教授站在銀行門口漆黑的石階上看著他,他用手杖敲了敲地麵,冰冷的叫了一聲:“波特。”


    施無為趕緊跑了過去。


    代教授用手杖敲他的屁股和背,把他給趕了進去。


    雖然他們都是黃種人,可一個英國人還是從後麵走了出來,打量了代教授幾眼,試探著說:“先生請問……”


    代教授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根本沒有看到眼前還有一個人,他說:“勞駕,我需要見你的上司。我是黑德藍。”


    施無為就像在看一出戲。


    這幾天都是這樣。


    代教授隻要說一兩句話,就會立刻被人請到一個雅致的小客廳裏去,然後就會有人來見他,然後他們就開始聊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天氣,河水很糟,海水也很糟,房間很糟,等等。


    這一次也不例外,很快就有一個大胡子出現了,他們聊了天氣和報紙,聊了壁球和一種水仙花。


    施無為默默記住“鬼臉水仙”這個名字。


    然後代教授說茶葉都發黴了。


    大胡子很讚成,說印度人都在偷懶。


    施無為默默記下來,他沒搞懂這裏的邏輯,可以迴去問問燕燕,她一定知道。


    然後代教授介紹了他,說他是他的侄子,是他可憐的姑姑生的,他的姑姑已經去世了,那個可惡的男人也走了,把這個可憐的孩子扔下。


    可憐的孩子——施無為默默記自己的人設。


    燕燕是這麽說的。


    代教授:“波特,別什麽都讓我教你,起來向詹姆斯先生問好。”


    施無為趕緊站起來,他穿著英國少年常穿的衣服,但看起來像一個傻大個,他鞠了個躬,有些尷尬的說了句“尊敬的先生,波特向您問好”。


    大胡子詹姆斯先生搖搖頭,說:“可憐的孩子。”


    然後就對他沒興趣了。


    代教授:“我本來想帶他來這裏找點活幹,但現在我隻想趕緊把他扔迴學校去。”


    詹姆斯先生問:“他幾歲了?”


    代教授:“十七?十八?他晚了幾年,不過我想這沒關係。一直有家庭教師在給他上課。他至少會拚自己的名字。”


    詹姆斯哈哈大笑起來。


    代教授:“我花了一大筆錢,看在我的麵子上,學校答應讓他入學。這真是謝天謝地。”


    詹姆斯用手帕擦眼淚:“你可真是一個善良的叔叔。”


    代教授:“哦,我可憐的姑姑對我一直很好,我小時候她還給我念過詩集哄我睡覺。”


    他們聊了很多聽起來無關的事,最後還為邱吉爾爭論了起來,兩人幾乎要把房頂吵翻,看起來就快拔槍對決了,不過最後他們都同情邱吉爾出賣了英國,握手言和。


    在他們要離開時,詹姆斯問代教授有沒有什麽需要?


    代教授說他要兩張船票,最好是一個月內就可以出發的船,必須直達英國倫敦。


    代教授:“上等艙,有陽台和浴室,至少兩間臥室,還要有一個客廳。”


    詹姆斯:“哦,得了,接下來你就該要求餐桌上要擺好玫瑰花了。”


    代教授:“你說對了,我還要求晚餐要供應鵝肝和魚子醬。”


    詹姆斯:“隻有烤土豆。”


    但最後他們談妥了,奇妙極了。


    詹姆斯問:“你能出什麽價?”


    代教授掏出了一塊金子:“來自中國的罪惡。”


    詹姆斯:“哦,上帝。”他拿起金子放進口袋裏,理直氣壯。


    他說:“一張船票,上等艙,兩間臥室,一個客廳,餐桌上要擺上玫瑰花,晚餐要有鵝肝和魚子醬。小子,要葡萄酒嗎?”他笑著問施無為。


    代教授也看他。


    施無為張口結巴了一會兒,說:“不……不用麻煩了。”


    詹姆斯搖搖頭:“真是個傻小子。”


    代教授:“他很聰明。還有,我要兩張票。”


    詹姆斯:“你剛才說是一張?”


    代教授又掏出了一塊金子放在桌上。


    詹姆斯再次把金子拿起來放進口袋裏,說:“稍等一下,我這裏剛好有印度來的雪茄,我願意送給我的新朋友品嚐一下。”


    他很快去而複返,拿出了一個盒子,代教授看也沒看裏麵是什麽,挾在腋下就帶著施無為離開了。


    上車以後,代教授才讓施無為打開盒子。


    裏麵是兩張銀行的身份證明。


    代教授:“看來是到時憑這個證明登船。”


    銀行要撤走,肯定英國的船來接他們自己的員工,隻要證明自己是銀行的職員就可以登船了。


    代教授:“不過,上船時可沒那麽容易。要先能走到碼頭才行。”


    施無為:“上麵沒有寫時間。”


    代教授:“身份證明有證明日期。”


    施無為這才注意到身份證明上的日期很短暫,隻有三個月,是上上個月簽發的,距離它失效隻剩下一個月了。


    代教授看到這裏鬆了口氣:“接下來,我們就需要注意碼頭上的船什麽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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