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燕想像中的馮市長, 那是滿臉橫肉,腦滿腸肥, 從麵相上就看得出是一個貪官的人。


    還有蘇純鈞提過的蔡文華,她想像出來的臉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就像嶽不群那樣。


    但真正的馮市長居然看起來十分的平和。他個頭不高,身材有些瘦,在這個盛大的宴會上, 穿一件襯衣,外加一件馬甲背心, 顏色是很淺的奶油色,可稱一句溫文儒雅。


    而蔡文華穿一身三件套的深藍色細條紋西裝,戴一條銀灰色領帶,雖然有些年紀了, 但頭發染得極黑,看起來還是很年輕的, 他手中還拿著一個煙鬥, 很像留過洋的受過西方熏陶的中式紳士——但據蘇純鈞所說,蔡先生正宗中國人,從沒留過洋,秘書室口譯組有兩個是固定給蔡先生服務的, 就是因為蔡文華不會外語,英日法德俄哪一個國的都不會,說句哈囉都帶著家鄉味。


    楊玉燕的心情就十分的複雜。眼前這一群看起來都挺人模狗樣的,但事實上好像沒幾個好人啊。果然人不可貌相, 看臉不準的。


    馮市長雖然有邵太太這樣年輕美豔的編外姨太太,但對著楊二小姐卻如一個慈愛的長輩。


    他笑著說:“雖然是初次見麵,但千萬不要拘束了,就當這裏是自己家一樣。”他偏過身,親自對馮夫人說:“太太,您瞧,這小姑娘是不是長得挺俊氣的。”


    一條長沙發,能坐三個人,馮市長與馮夫人各坐一邊,中間能再插兩個人。他們倆各有一群朋友,馮市長這邊是蔡文華等人,馮夫人這邊就是一群女人了,其中有不少人早就把眼睛放在楊玉燕身上來來迴迴掃射了上百遍,從她頭發上的發夾子到她的鞋,樣樣都看透了。


    “祝家,是那個祝家?我聽說早落魄了。”


    “可不是落魄了?家裏一個男人都沒了。就剩下一個媽帶著兩個閨女過日子,好不容易攀上了一門好親。”


    “我聽說蘇先生在上學時租祝家的房子,這才認識了祝家的小姐。”


    “我聽著怎麽跟戲文裏唱的似的。”


    “那她這運氣可真不壞,撞大運才嫁了蘇先生吧。”


    馮夫人花白的頭發,穿一身醬色的旗袍,頭發燙著整齊的卷子,嘴上塗著紅色的口紅,穿一雙玻璃絲襪,一雙黑色的繡鞋,脖子上掛了兩條項鏈,一條是碧綠的翡翠長珠璉,直垂到腹部,上麵還穿了珊瑚、青金石等其他的珠子,乍一看有些像朝珠,還有一條是珍珠項鏈,珍珠都挺大的,潔白的閃著光,手腕上戴著翡翠鐲子,兩隻手指上戴了四個戒指,分別是鑲著方型金鋼石的、鑲翡翠馬麵的、純金的和鑲藍寶石的。


    聯想起在車上蘇純鈞說她身上的首飾都是他的臉麵,那馮夫人這一身首飾足以證明馮市長的臉麵不小。


    她滿臉皺紋,頭都彎了,背也弓了,耳朵好像也有些不好使。馮市長跟她說話,還是旁邊一個女人提醒,她才轉頭看馮市長。


    她看起來像馮市長的母親,而不是妻子。


    馮市長指著楊玉燕,蘇純鈞就把楊玉燕往馮夫人那邊領,坐在馮夫人對麵椅子上的女人趕緊站起來,蘇純鈞挺不客氣的就把她往椅子上領。


    馮夫人往前探身,好像眼睛也有些花了,看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楊玉燕的長相似的,看清後,她的眼睛微微張大,轉頭對一直等著她說話的馮市長說:“這姑娘長得好俊氣!”


    馮市長笑著說:“我也說俊。”


    馮夫人拉住楊玉燕的手,輕聲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呀?”


    楊玉燕笑盈盈的答:“夫人好,我叫楊玉燕,家人叫我燕燕,我在家裏排行第二,還有一個姐姐。”


    馮夫人:“燕燕,這個名字好,靈巧活潑,又忠心不二。”她看向蘇純鈞,這迴笑得就更親熱熟悉些了,她說:“我就知道你小子精明!不是漂亮姑娘,你才不會娶呢。”


    楊玉燕也笑盈盈的往蘇純鈞那裏看。


    蘇純鈞馬上說:“我們燕燕不止是漂亮,她還很聰明,以前教我的教授都說她是天才。”


    漂亮女人不出奇,聰明的就少見了。在這個普通都是文盲的世界裏,識字是男人的專利,就算是這個舞會上,上過學的女人都不足十分之一。像邵太太,她就沒上過學。


    馮市長知道楊玉燕在大學讀書,但沒了解過她的成績——這有什麽好關心的呢?


    但天才,還是值得驚訝一下的。


    馮市長就驚訝的說:“那不是比你還要聰明?”


    蘇純鈞搖頭:“教我的代教授都說,我不如燕燕呢。”


    代玉書也是馮市長麵前掛過號的知識份子。一方麵是留學的身份,二來他一直在給軍校的軍官們上課,也寫過很多講述英國的論文,他的留學背景讓他的論文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最重要的是,代玉書從來不在報紙上胡寫,就一門心思埋頭教書。


    馮市長自然覺得代玉書這個讀書人不錯。


    馮市長哦了一聲,對馮夫人說:“你不跳舞,就讓這位楊小姐陪你說說話吧。”


    馮夫人的腿腳不好,精神也不多,不可能陪馮市長在舞池裏征戰,她點點頭說:“也好,叫小邵陪你跳舞去吧。”


    馮夫人看邵太太,也是當個下人。


    馮市長就牽起邵太太,與眾人一同下舞池去了。


    蘇純鈞端來一杯果汁放在楊二小姐麵前。


    楊玉燕拿著果汁潤潤嘴巴,馮夫人笑著說:“你們年輕人要不要也下去跳一跳?”


    楊玉燕往那跟下餃子似的舞池望了一眼,搖搖頭,真誠的說:“人好多,我不去跳,要熱死的。”


    馮夫人再笑著問蘇純鈞:“要不然你去跳吧,把燕燕放我這裏,我給你好好看著。”


    楊玉燕也拿眼睛看過去,懂事的小聲說:“要不然,你去跳吧,我就在這裏坐著,不去別的地方。”


    蘇純鈞把她帶來,就打定主意今晚不離開她半步,何況楊二小姐幾時這麽懂事了?


    他索性也脫下外套,搭在沙發椅的背上,說:“我也熱,跑了一路,正好想歇歇。”說完,就坐在楊玉燕身邊的扶手上,緊緊靠著她。


    馮夫人笑著對其他女人說:“瞧瞧,這才是好男人呢。未婚妻在這裏,敢下去跳舞的都該槍斃。”


    馮夫人意外的詼諧。周圍的女人也都跟著笑起來,紛紛上前與楊玉燕見禮。楊玉燕就認識了一群這個太太那個夫人的,聽過就忘,一個都沒記住。


    本來,夫人太太們說話,沒她什麽事,可馮夫人像是對她很有好感,一直跟她說話,其他女人就不聊天了,隻聽她們兩人說。


    馮夫人不是本地人,馮市長到哪裏做官,她就跟著搬到哪裏。所以本地的事,她不太清楚。祝家的故事,她就沒有親曆,她到這裏來的時候,祝老太爺都已經去世了,祝顏舒也已經離了婚,悶在家裏養孩子。


    馮夫人問起楊玉燕的家庭,楊玉燕坦然作答,說起楊虛鶴,她就說在坐牢呢。


    眾人皆驚。


    馮夫人也很驚訝,看了一眼蘇純鈞。顯然,有蘇純鈞這個能幹的女婿,未來老丈人怎麽會還在坐牢呢?


    楊玉燕是這麽說的:“蘇老師一向嚴以律已,半點徇私都不會做,我雖然擔心家父,但也要夫唱婦隨。”


    真是楷模啊,榜樣啊。


    當然,這話沒人信。


    在座的都是官太太和楊玉燕這樣的未來官太太,有什麽不懂的啊。


    她這番表白一說,眾人都笑。


    馮夫人也笑,笑著對蘇純鈞說:“我就知道老馮沒看錯你。”


    以蘇純鈞的本領,真想救人,這嶽丈根本關不進去。既然關進去了,那肯定就是要關他的。


    所以馮夫人也沒提要幫幫忙什麽的。


    但在座之人也不是都這麽有腦子,有的人就是缺那麽一點。


    於是就有一個婦人歎氣:“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親生父親在牢裏關著,那多遭罪啊。你們做兒女的,還是應該想想辦法才是。不會是你母親與你父親離婚了,心懷怨恨,攔著不許你們管吧?這可不好。”


    這什麽傻x


    楊玉燕一時以為此人是故意的,可她看蘇純鈞神色,又好像不是——他不認識這個女人,一臉茫然加陌生。


    那就是無意的?


    楊玉燕忍住白眼,更加正義的說:“我父親是犯了罪才被抓起來的,罪證確鑿。我相信法律,相信政府,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我母親慈愛善良,品德高尚,連一隻螞蟻都不會踩死。她一直是這麽教導我們的,要我們相信政府。所以,哪怕我們全家都很為我父親傷心難過,但也希望他能在牢裏好好悔過,這才是我們新時代的人應該做的。”


    楊玉燕在學校別的沒學會,唱高調卻是已經有三分熟了。她這麽一拔高,那個女人也不能再指點她知法犯法啊,隻好也閉上了嘴。


    馮夫人也很了解這一套,大話套話,怎麽說怎麽聽,都是當官的和官眷們該修習的本事。


    她握著楊玉燕的手,對蘇純鈞說:“這個孩子好,是個賢內助。”


    瞧瞧,這話說的多好啊,有三分味道了。


    不懂的呢,當她是個傻子。聽懂的人呢,就會知道這個人可交了。


    就比如剛才開口那個,就是不可交的。


    話都不會聽,說都不會說,還非要開口,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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