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先生晚上沒有睡好, 枕著楊二小姐的信難以成眠,最後忍不住又爬起來, 輕輕的打開床頭台燈,把枕下的信又拿出來, 將每一個字又品了一遍。


    楊二小姐這筆字, 乃是祝女士從小打出來的。但住了一迴醫院, 就多了幾分瀟灑帥氣,雖然還留著舊日的影子,但也不怎麽像樣子。


    蘇先生當老師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盯著楊二小姐每天寫五頁大字。


    於是, 楊二小姐的字又染上了蘇先生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味道, 勾勾劃劃之間, 總像在照鏡子。


    信怎麽寫, 蘇先生也是手把手教過的。教楊二小姐寫信時,也曾想像過日後師生二人天隔一方, 楊二小姐嫁人生子以後手書一封信, 千裏迢迢的寄過來,蘇先生彼時白毛蒼蒼,不知道是貧窮、落魄還是風光逼人, 有老婆沒有,迴家沒有……等等。許多想像紛紛疊疊,一閃而過。現在迴憶起來,才發現想像與現實真是完全不同,差了十萬八千裏。


    不過,倒未必是想像真就比現實更美麗。


    楊二小姐的信寫得十分的規矩, 第一頁抬頭便寫“親親吾師,見字如麵”。


    蘇先生看第一行就笑起來了,嘴角從翹起就一直沒放下去。


    想必是祝女士認為他們已經是未婚夫妻了,所以楊二小姐這封信就沒有經過盤查,這才能原原本本的寄出來。


    不然,隻這第一行就能替楊二小姐換來一頓打。


    楊二小姐前一頁大約是讀了許多情詩才寫出來的,翻來覆去的述情。


    “不能相見,心似油煎”。


    “今日我推開了窗戶,卻沒有看到你的身影”。


    “枕霄香畔,少一個人兒;指尖唇邊,忘一個名兒”。


    蘇先生讀信讀熱了,起來在屋裏轉了三圈,喝一杯隔夜的冷茶,平靜平靜。


    他打定主意,等再見到楊二小姐,一定要問一問她最近都讀了哪些書,明清小說就不必再讀了,外國的羅曼史也不必再讀了,她讀得夠多了。


    楊二小姐將這些香詞暖句堆了一頁信,想必是費了大功夫的,到了第二頁,就開始說起心事了。


    於是,蘇先生就知道了施大頭在躲楊大小姐,楊大小姐太遲鈍了,竟然沒發現!


    他替施大頭歎一聲。


    這對姐妹都不好追。


    蘇先生還知道了學校來了二十多個日本學生,還有四個日本老師,全都住在日本樓裏,他們白天在教室上課,晚上把桌椅一堆,就睡在教室裏,非常省地方。


    日本老師和日本學生都自己做飯,他們就吃米飯配醬蘿卜,隻吃這個,灑在米飯上的調料就隻有鹽。


    還有日本老師上課,她也去上了,因為日語很好,還被安排在前排,不過她因為提問太多好像被老師討厭了呢,唉,她真的好難過好著急哦。


    以蘇先生對楊二小姐的了解,就知道她此時是得意不得了。


    楊二小姐還問他報紙上說的皇帝迎娶了日本皇後的事是真的嗎?日本皇後漂不漂亮?


    蘇先生當然是不知道的。


    不過市長他們對皇帝迎娶了日本皇後一事非常緊張,雖然市長的消息來源也是報紙。


    很奇特。


    但蘇先生自從替市長幹活以來就發現市長這裏其實有很多事也真的是很糊塗的。比如市長已經管不到財政局了,因為財政局現在的賬目一團亂,許多錢都找不到去向,市長已經突發奇想,準備撤掉財政局!


    既然說這裏的賬說不清,錢找不到,那就幹脆關了它!


    雖然還沒有真的下發什麽文件說要撤掉財政局,但風聲一傳出去,財政局的正副局長都跑來交病例了,說他們從入局起就一直在生病,一直在醫院,對財政局的情況實在是不了解。


    為表真誠,財政局的正副局長們都提議市長趕緊把財政局裏的小兵們都抓起來!這樣才能查清錢款到底都去哪裏了!


    幸虧蘇先生已經調出來了,不然現在他也要被抓進大牢去。財政局一樓算賬的賬房先生們,還有二樓接電話的秘書和辦事員們,一個不拉,都被抓起來了。


    蘇先生當然也大名在列。但按名單抓人的憲兵隊隊長一見是蘇先生的大名就給劃了,說蘇先生早就調入了市長府,不算財政局的人,而且他進財政局也才半年,什麽機要都不可能知道。


    金老爺現在還被關在秘密的大牢裏呢,憲兵隊的隊長跟蘇先生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肯定不能讓人把蘇先生給抓進去。


    他可是帶著自己的心腹悄悄把金老爺抓起來的,到現在都沒人知道。金公館的人早就報警了,各種關說的條子遞到憲兵隊,求憲兵隊救人,哪裏知道就是憲兵隊抓的人呢?都以為金老爺是被仇家抓了,要不然就是綁票。


    金公館的人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憲兵隊的隊長已經收了不少厚禮了。金老爺這條大魚,可要多養幾日才行。


    他也不敢輕易就害了金老爺的性命,全靠蘇先生替他撐保護傘。他現在看蘇先生比親爹都親呢。


    那輛車和跟車的司機並隨從,就是憲兵隊的隊長贈送的。


    蘇先生知道這張隊長不會讓他跑掉,說是贈送,寫作監視也無不可。


    蘇先生本以為皇帝遠在東北,又在日本人手裏,國民政府都建立了,這皇帝的事也與市長等人無關了。


    結果報紙上說皇後死了,日本人替皇帝娶了一個日本皇後,市長就受驚了,連夜電召多個心腹前來商議,還親自前往某地見要人取經。


    為這個事,連財政局的事都靠後了,軍隊要錢的事也都暫時放在一旁了,市長他們日日發愁的都是這個日本皇後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有,萬一是真的要怎麽辦?


    蘇先生一直以為自已在官場中已經修煉得道了,結果卻發現他還遠遠夠不到大人們的層次。


    至少他就不知道日本皇後有什麽問題,還有那個皇帝又有什麽問題——管他幹嘛呢!他有吃有喝有日本人侍候,外麵多少人都吃不飽呢。他換個日本老婆又有什麽?這局子裏有日本小妾的多了去了。


    聽大人們說的多了,他才知道大人們擔心皇帝會跟日本皇後生下一個兒子,然後日本人就會害死皇帝,讓這個有日本血統的皇子當太子,甚至登基——迴紫禁城登基!


    雖然現在紫禁城不在日本人手裏,但日本人隨時可能打過去!


    等日本人帶著日本太子打到紫禁城登了基,那問題就麻煩了!


    國民政府現在還在討論要不要皇帝,是跟法國學還是跟英國學,這真的是個問題。假如他們要跟法國學,不要皇帝,那就需要法國的支持。


    可惜法國一直態度曖昧,對幫助中國毫無興趣。


    要是跟英國學,那就是君主立憲,不但要保留下來皇帝,同樣也需要英國的支持。


    但英國一樣很曖昧,朝令夕改,一會兒一副麵孔,讓人不敢相信。


    沒有大國的支持,國民政府不敢輕易決定要如何對待皇帝。


    因為皇帝不止是一個人,重要的是他代表著製度的確立。


    這也是國民政府一直沒把皇帝搶迴來的原因:搶迴來要怎麽安排他啊,太為難了。


    隻好暫時先放在日本人手裏。


    至於皇帝到底是死是活,也不怎麽重要。他要是死了,愛新覺羅家的祖譜還是很完整的,隨時都可以選出備用的。


    大人們倒是也有考慮過皇帝會不會有一兩個日本寵妃。


    但鑒於皇帝一直沒生過孩子,所以大家也都很放心——他生不出來嘛。


    但現在皇後突然據說沒了,皇帝換了一個日本皇後!


    這就難辦了。


    說句不避人的話——你知道皇後生出來的是什麽?


    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千古流傳,人人都聽過。這還是換的,萬一種子下的就不對呢?難道還要等日本皇後生出來了再去考查一下皇後的貞潔?滴血認親?


    誰又敢得罪日本人呢!


    大人們已經想到了要認日本野種為皇帝又束手無策的地步了。


    蘇純鈞這才跟上大人們的思路。


    皇帝不是皇帝,皇後也不是皇後。他們代表著兩個國家勢力的碰撞,代表著侵-略,代表著疲弱與無能,代表著掙紮。


    大人們現在連問一問皇帝有沒有娶日本皇後都不敢。


    在糾結了數周之後,終於向日本方麵發了一封詢問皇帝與皇後身體是否安康的公函。


    當然,這個皇後指的是自家皇後。


    大人們想出這樣一個主意。


    你說皇後死了?


    那我們要給皇後辦葬禮啊!


    國葬啊!


    舉國哀悼啊!


    你說皇後死了,那你就辦國葬給我們看,周知全國國民,一起來哀悼皇後。


    送完先後,才能迎娶繼後。


    你要是不辦葬禮,就不能說你給皇帝娶了一個新皇後!


    不管新皇後是哪一國的人,她就不是皇後!


    她既然不是皇後了,那她生什麽出來都暫時不必考慮。隻要不是皇後親生的,跟宗室過繼哪個繼承權更硬還是可以算一算的。


    公函發出以後,大人們見日本方麵久無迴應,鬆了一口氣。


    這表示日本方麵暫時還沒有打算圖窮匕現。


    他們還可以再殘喘一陣子。


    屠刀仍未落下,那就還可以歌舞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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