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裏, 一直風平浪靜。


    張媽說街上沒有金小姐的流言,也沒有人說金公館的閑話。


    祝顏舒從街上買來許多八卦小報, 隻有一家小報似真似假的報導“某一戶千金, 為愛私逃,親人落淚”, 但沒寫明是哪一家, 後麵也沒有再見跟蹤報道。


    楊玉蟬把越來越多的精力花在吳小萍身上, 對學校倒不像往日那般熱情, 人也瘦了一些。


    楊玉燕因為這次的事, 被剝奪了可以自己出門散步的權力。張媽現在隻有下午才會出門買菜, 上午都在家裏陪她。


    與張媽相對多日, 令楊玉燕更加渴望外麵的世界與自由的空氣, 幸而還有一個蘇老師會與她講外麵的故事。


    蘇純鈞現在每天都迴來的很晚,好幾次十一二點才到家,晚飯也常常不吃。楊玉燕聽說後, 將家裏的點心偷偷藏起來, 放在他家門口。


    蘇純鈞發現後,第二天來吃早飯時就悄悄告訴她:“我的門通常是不鎖的,你一推就能進去, 下迴把點心放屋裏就行。”


    楊玉燕瞠目, 都不好意思說沒想一直給他送,隻好含糊道:“這樓裏住著七八戶人家,你怎麽能不鎖門呢!”


    蘇純鈞笑道:“現在那屋裏什麽都沒有,我把鋼筆當了以後隻剩下一屋子家具了, 小偷總不能把我的櫃子扛走吧?”


    楊玉燕恍然大悟,拍掌道:“原來我的那隻鋼筆是這麽來的?你怎麽當了你的鋼筆呢?什麽鋼筆這麽值錢?”想起那隻萬寶龍的鋼筆,仿佛這點心也隻能繼續送了。


    唉。


    蘇純鈞就知道她的關注點永遠與眾不同。


    他道:“我從家裏出來就隻帶兩件東西。一件給了你的串子,一件是我十八歲時得的生日禮物,一隻鑲鑽鋼筆,也是萬寶龍的。”


    他從家裏出來後,再怎麽貧困都沒有打這兩件東西的主意。其中珠串是母親的遺物,鋼筆卻是真正的心愛之物。兩年過去了,他對家庭的懷念已經漸漸歸於平靜,當時出走時的激憤也被生活中的饑餓與貧窮磨平。他將珠串贈給楊玉燕是想讓這美麗珍貴之物能繼續在他可以看到的地方綻放光華,如果一直藏在身邊,反倒像是辜負了它的美麗,假如丟了,那更叫人難過。


    楊玉燕是一個清純美好的女孩子,他對她有著亦師亦兄的責任感,也有男子對年輕美麗的女子的向往。可他身無長物,居無定所,人生無著,如何能去沾染這樣美麗鮮活的生靈呢?他不能對她負責,就不能去采摘這隻花朵。


    他寧願站在她身旁,一生用心守候,方才不負他對她的這一點心動與綺思。


    至於那隻鑲鑽的萬寶龍,到最後在他眼中就變成了金錢的數字。他當了錢以後,先去買了一隻漂亮的鋼筆送給楊玉燕做十八歲的生辰之禮。雖然早了點,但若是等到明年三月份,恐怕他手裏的錢就不夠了。


    剩下的錢打點了幾份禮物,得到了現在的這個工作。


    於是他再度變成一個窮光蛋,在下個月的薪水到手之前,他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在學校還可以占同學的便宜吃他們的午飯,現在就隻能餓肚子了,幸好還有祝女士與楊玉燕這兩個天底下心腸最好的女子願意周濟他,不然他就要餓死了。


    這一家人全都是善良的好心人,哪怕是幫傭張媽也是每天做飯給他吃。


    他離開那個家,卻發現這世界上還是有珍貴可愛的人的,真是意外至極,驚喜至極。


    說起那隻珠串,楊玉燕一直想還給他,可蘇純鈞一直不收,非說沒還她錢不能要。


    “我都收下你的鋼筆了,聽說這一隻幾百塊呢!那十塊錢你就不用還了。”楊二小姐大方的說。


    蘇純鈞道:“行吧,雖然我都準備好了下個月一發薪水就還,既然你這麽說了,那我就……”


    楊玉燕瞪他:“我都說不用你還了!你小瞧我是不是!”


    為了證明他沒有小瞧楊二小姐,蘇純鈞把二小姐新得的幾塊零花錢都借走了。


    太好了,他中午有錢吃飯了!


    蘇純鈞歡蹦活跳的走了。


    楊二小姐上午在寫功課時越寫越氣。


    她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


    不過看在蘇老師告訴了她許多工作上的辛苦事之後,她又覺得他都這麽可憐了,應該原諒他。


    蘇純鈞是財政科的小科員,而財政科管著政府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吃喝拉撒、打車住店、喝酒吃肉、住醫院陪舞小姐……等等。


    每月關賬之前,需要將各處的賬條子都拿過來算總賬。負責去各處收條子,就是蘇純鈞的工作。


    這還是看在他是名牌大學畢業,是個文化人,才委以重任呢。


    於是蘇純鈞就每天圍追堵截,在各個辦公室,各個科室,各個公寓、酒店、舞廳、小公館等處候著各位大人,把他們手裏的條子要出來。


    不然這個月的條子不兌,到下個月就兌不成了。


    可大人們是不會覺得上個月的條子到這個月就不能兌了,他們覺得隻要是他們拿過來的條子,任何時間都是可以兌出錢來的。


    財政科不給他們兌,那就是財政科的人故意給他們臉色看,故意卡他們的條子。


    這個工作誰做都要挨罵的。


    蘇純鈞就是送過去挨罵的,他還要上上下下的賠笑臉,千辛萬苦的從這些人手中把條子要過來。


    與這些人相比,楊二小姐便變得格外可愛可親,就是她那怪裏怪氣的小脾氣都更討人喜歡了。


    蘇純鈞每日來與楊二小姐說一說話,得她兩句排喧,受她一個白眼,一整天都能保持好心情,縱使唾麵亦能自幹。


    天氣漸漸更冷了,賣煤的賣炭的日日沿街叫賣。


    祝顏舒收齊了這個月的房租,再點出一百塊錢,五十塊封給警察局,五十塊封給救火隊。


    她寫好兩封紅包,親自遞到兩局手中。


    救火隊的局長大腹便便,與祝顏舒打過多年交道,一向和氣,接過紅包就道:“最近燒煤的燒炭的多了,出事的地方也多了。不過祝家是不必擔心的,有祝女士在,一定到處都妥妥當當,百事安全。”


    祝顏舒笑著說:“都是您照顧我們呢。”


    迴家以後就寫了一封告知書張貼在樓裏,又挨家挨戶提醒,小心火爐,不要出意外,燒著了人可救不迴來。


    忙完這一趟,她足有兩三天沒去打牌,累得不行。


    張媽燉了燕窩給她吃,補一補身體。


    祝顏舒吃著甜甜的燕窩湯,說:“越到過年事情越多,還要寫春聯呢。”


    她這個房東過年時要討吉利,要給每一家都寫一副春聯,再好好的送到門上去,盼望著來年還是順順利利的,大家都和和氣氣的,日子才能過得安泰。


    張媽道:“讓大姐和二姐幫你寫。”


    祝顏舒道:“這個我要自己來的。一年沒有寫字了,明日開始要練一練。”


    到了十一月一號,祝顏舒取了一塊金子,先去銀櫃打兩條鏈子,兩件耳環,準備送給兩個女兒過年時戴。再到銀行取兩千塊錢,到商場把看好的那隻表買迴來。


    不過一迴家就全鎖起來了,連張媽都沒說。


    金家的事仿佛已經過去了,再也沒有痕跡,楊玉蟬也似乎已經把馬天保忘到了腦後。但祝顏舒可不敢放鬆,她覺得事情肯定沒有結束。


    果然,到了十一月五號,家裏的電話突然響了。


    張媽不敢接電話,楊玉燕便去接起來,一接通,竟然是金公館打過來的。


    另一邊是金太太,說要接楊玉燕去家裏玩。


    楊玉燕以為那時說的認幹女兒隻是托詞,接到這電話又想起前事,仿佛遇上惡鬼索命,根本不想去。


    祝顏舒迴來後把電話撥迴去細問,金太太的太極打得極好,沒有透出半分口風,不過倒是再次提起金小姐。


    金太太請楊玉燕過去玩,說就是讓她與金小姐做伴的。


    金小姐找著了!


    祝顏舒確定了這一件事後,就不反對楊玉燕去金公館了。


    祝顏舒道:“金公館不以勢壓人,我們也不能當他的勢就不存在。他們願意客氣,我們才能安然,他們若不客氣,我們也隻能承受。”這是事實,不能躲避不認。


    事實就是金公館的邀請,他們家最好還是順從,不要去試探金公館的底限。


    當時蘇純鈞願意帶著楊玉燕走一趟而不是大鬧特鬧,指望把事鬧大令金家收手,就是因為跟金公館硬來,是以卵擊石。對方是石,他們是雞蛋。


    祝顏舒:“我陪你一起去。上迴見到金太太,萬幸她還是個講道理的人,我想這一迴,她應該也不會強人所難。”


    楊玉燕隻是奇怪:“金太太找我幹什麽呢?就是金小姐,難道她就有事情找我?”


    祝顏舒也奇怪,她端詳自己的女兒,哪怕是以母親的目光也不能說她具有人見人愛的美好品德與出眾脫俗的美麗容貌。


    祝顏舒:“橫豎他們也不能騙你什麽,何妨大膽放心的去?戲文裏說的公子強搶民女,那民女也要先生一副花容月貌才行。你是不用擔心的。”


    張媽道:“我們二小姐還是生得挺可愛的!”


    楊玉燕被說得啞口無言,再拒絕倒像是她過於自大了。


    便決定應邀而去。


    但二人去金公館的事卻一定要瞞著楊玉蟬。


    她們裝作若無其事,等楊玉蟬去學校以後,便告別張媽,坐上黃包車,前往金公館。


    不過原定是兩個人,隻有祝顏舒與楊玉燕。結果楊玉燕沒忍住與蘇純鈞說了,言語怯怯,蘇純鈞吃過早飯就也跟著來了。


    祝顏舒當然更願意蘇老師一起去,高興不已。她用圍巾將楊玉燕的頭臉都圍上,以防初冬的寒風吹壞了她的臉蛋,摟著她坐在黃包車上,歎道:“有蘇老師這個鄰居真是幸事。”


    蘇純鈞的車就跟在後麵,楊玉燕扭頭去看他,兩人一對上眼神,她就做了個鬼臉。


    蘇純鈞哧的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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